梅蘭芳作為那時中國戲劇率先進入西方其他藝術的領班人,他一方麵很勇敢,同時又非常謙虛,他能夠並善於把異質的藝術同一起來。這是他最大的聰明所在,也是他最大的本事。我想,今天我們學習梅蘭芳,不僅僅要學習他的勇敢,更要學習他的聰明,學習他的善於比較,善於與對方交朋友,彼此相互學習。這似乎才是我們今天最應該學習他的地方。
《牡丹亭》中有這樣的文字:“一不入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是的,如果梅蘭芳不進入戲曲電影的事業,他也無從知道電影會有什麼樣的“聲”,與什麼樣的“色”。從無聲的黑白片,到後來有聲片或彩色片,再到寬銀幕與全景電影,梅蘭芳站在戲曲事業的巔峰之上,同時又參與進西方電影的發展之中。梨園有比他參與更早的人,如譚鑫培1905年就拍攝了京劇《定軍山》的片段,但在梨園中實在無法找出比梅蘭芳的參與更深並更廣的藝術家。就這個意義上說,如果不入戲曲電影這麼多年,又怎知電影那具有無比魅力的聲與色,會如此變幻與神奇呢?
梅蘭芳在上場門外的“胡誌明小道”上走著,思想沒有停閑,注意力集中到太“實”也太“大”的布景之上,它們過於濃豔了。由於這一集中目光,就多少讓自己有些出戲,身子與步履也都向一側傾斜了。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自己前邊的宮女都走得很整齊,而自己為什麼就傾斜了呢?是自己思想上開了小差。怎麼辦?梅蘭芳對此是有經驗的,立刻把身子向反方向扭了扭,於是步伐就又“正”了回來。長期在戲班中生活,使他清楚筆直而能成功的路,實際是沒有的。世界上隻有不斷曲折著的彎路,這很自然,也不必害怕,隻要思想上懂得並警惕這一點,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如果身子向左歪了,你趕忙向右轉,再把身子給歪回來,這樣不但路線依然很正,同時因為這樣一扭,在台下就感覺到更美麗、並更有可看的地方了。這是他梅蘭芳積累了多少年而得到的真知。
梅蘭芳想起了自己的苦難少年。父親與伯父相繼去世,使他沒有機會細細體會家庭的溫暖。進出於借住的家庭,他習慣了把眼睛低下,不要給長輩一種覺得自己愛張揚的感覺。結果,這一來患上了一一種眼睛會迎風流淚的毛病。自己是唱旦角的,但眼睛卻怎麼也睜不大。這,豈不是要了命了?後來,是有朋友建議自己養鴿子,倒也沒花什麼錢,就置備了一小群鴿子,自己每天早晨放它們,用一根梆了綠布條的竹竿把鴿子轟上藍天,自己在四合院中不斷搖晃竹竿,鴿子就在藍天上不斷盤旋,一圈又一圈,越來越高,越來越遠,自己極盡目力,看著這群鴿子遠上重霄,甚至自己希望能把它們的每根羽毛都看得很清楚。能麼?盡量去做就是了。也怪,這樣做過了若幹回,眼睛迎風流淚的毛病不見了。同時,自己臂膀上的力量,也因為搖動竹竿而加強了。身體強健了,心理也暢通廠,回到借住的親戚家裏,也就無須再低眉怕數落了。親戚們都說自己——因為養鴿了,自己幾乎換了一個人。梅蘭芳是演員,不論發生什麼情況,練功、學藝是一天也不能耽擱的。此外這一時期他又向畫家學習,用功非常之勤。這樣在幾條線上並舉,他的忙碌就是可以知道的了。試問他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梅蘭芳的姑母這樣回答許姬傳的提問,這位老太太(秦稚芬妻)在回憶舊事時說:“別忙,聽我往下再講:他從十八歲起,也真奇怪,相貌一天比一天好,知識一天比一天開悟。到了二十歲往外,長得更‘水靈’了。同時在演技上,也打定後來的基礎了。”真是奇怪,-一個在幾個方麵同時大忙特忙的人,不但有條不紊,反而從精神乃至相貌上都忙出不可預料的結果。
梅蘭芳回想起一些學生慨歎學自己的難處——說自己今天演某個戲是使單水袖,到明天還演這個戲的這個片段時,忽然就改了雙水袖了。學生說,師傅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了,兩樣都好看,背後也有各自的道理,可這樣一來,叫我們:學師傅的哪一種表演好呢?梅蘭芳間接聽到學生這樣的慨歎,他不由得笑了。他回憶過自己在民國四年(1915)的四月到民國五年(1916)的九月——這一共十八個月中的工作情況。在這一時期中,他一直是搭雙慶社,時而唱,時而排,一概輾轉在四類劇目的排練之上:第一類是穿老戲服裝的新戲,如《牢獄鴛鴦》;第一類是穿時裝的新戲,如《宦海潮》、《鄧霞姑》、《一縷麻》;第三類是他創造的古裝新戲,如《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千金一笑》;第四類是昆曲,如《孽海記·思凡》、《牡丹亭·春香鬧學》、((西廂記·拷紅》、《風箏誤·前親(後親)》等。他在心裏對學生說:“孩子們哪,我實在不能跟你們說我(那兩種演法)究竟是哪種好,因為它倆各有各的出處,也就各有各的道理。”我那十八個月中,學了(也演了)那麼多的戲,往往這個戲從路子上與另一個戲是彼此撞車的,撞車並不可怕,撞過了就貴在消化。消化好了,你就能獲得自由,今天在這種情況下,你想到並且使用了單水袖;等到明天,遇到另一種情況,你又受到刺激或點播,於是就用了雙水袖。你如果僅僅是每天都跟著進後台,在大幕旁邊看我怎麼樣演出,眼睛就盯住我到底是使單水袖還是雙水袖,於是就必然產生出這樣的感慨,覺得學習太難,學來學去也學不到“真格的”。其實昵,這樣的“真格的”是不存在的,它不會萬古不變流傳於世,它隻暫時爆發於某時某地的某次演出中,它一切的優點都是相對的。至於什麼才是絕對的昵?我以為,是創造源頭處的藝術實踐,才具有真正的永恒意義。還說我年輕時那十八個月中超負荷的工作,其中不免有紛亂和重複的東西,但它畢竟對我產生出極大的好處,就是在心裏積累了藝術處理的具體感覺——使我以後再創作時,是以這種感覺為上,不是以師傅演戲的某個版本為上。由於是以感覺為上,所以一邊演就一邊改,感覺是沒有盡頭的。現在學生的問題,是缺少學藝初期那種超負荷的勞動。其實光超負荷還不行,更需要自己的主動,不能時時處處聽師傅的,你自己得有藝術主見。即使錯了也不可怕,今天錯了,明天改了不就完了?所以說,我非常懷念從前那樣的工作量,在那樣多的(學與演)品種中,我曾那樣主動地扭秧歌來著。所謂扭秧歌,就免不了要步伐歪斜,往大了說,更難免會出差錯。但越是這樣,感覺上就越是刻骨銘心,這對後來的進入創作就有極大的好處。越是極大的工作量中扭秧歌,工作量越是大得出奇,藝術品種之樣式越是互相抵觸,最後自己的藝術感覺,就會變得越發自由跳躍。這些,應該都是由從前美美地扭過極艱難的秧歌而造成。從前確實是很累,甚至是很怕,但時過境遷,累與可怕就轉化成今天工作足跡上的搖擺向前。既要搖擺,還要盡可能形成直線。這就是藝術創作態度上的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