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知道,京劇經過一個汙穢的階段。曾經是男人的世界,演戲的是男性,看戲的也是男性,偏偏又遇到了性的饑渴—許多聽戲的人長期離開妻子,被迫到外頭掙錢,晚上沒事,就躲進戲園子聽戲—有時遇到性的問題,他們就對號入座;即使遇不到性饑渴,他們便主動上去掛鉤。戲班為了生存,就主動應和之,反正台上台下都是老爺們,一切都無所謂,怎麼黃色怎麼來吧。也就是在梅蘭芳學戲前後,京戲戲班在這方麵都非常“不得了”。戲班壓軸的劇目還比較正經,往往是老生行當主張教化的戲,而中軸以前就必須迎合市場了,必須涉及性,台上演員撒開來演,台下觀眾撒開來歡迎,呼啦啦台上台下應和成為一片!您如果木然待在一邊,沒有人搭理你,你沒了市場,就等於自己砸了自己的飯碗。
最最“性”的劇目我且不說。這裏隻談梅蘭芳《貴妃醉酒》最原始的表演。您可以設想:一個陸然失了寵的貴妃,被君王扔在了皇宮之內,她喝醉了酒,身邊隻有兩個非常熟悉的太監。她的醉眼望著高力士,她要他(—他?)跟自己進入紅羅帳中進行“雲雨之事”。她醉眼矇曨,唱的聲音也變了,大概以往皇帝聽著是最美的,但皇帝的奴才高力士一聽,就簡直嚇傻了。高力士心想:您是把我當成皇帝了吧?我哪兒能是皇帝呢?第一,他是萬歲爺,權威廣大,我算個什麼玩意兒呢?第二,我跟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區別,他是真龍下凡,他更是男人,他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就供他一個人使,這樣他還綽綽有餘。而我呢,而我們昵,我們也能算是男人?準確地說,我們曾是過男人,可如今不是了,即使想是也不敢(更不能)是了。這實在是我們的悲劇!
京劇《貴妃醉酒》每演到這裏,貴妃是咄咄逼人,淫蕩的眼光搖曳著,而高力士步步退卻,他最後實在身後沒路了,不得不說了這麼句話:“娘娘啊,您,您……奴才可是‘破表沒針兒’,我辦不了您的那事兒啦……”每次演到這裏,台下都有效果—片哄笑,甚至連打帶鬧。據蕭(長華)派弟子說,他們師傅最初也這麼演過,因為這是祖輩兒上傳下來的標準戲詞。但蕭老陪著梅蘭芳演戲,演著演著,蕭老就把前邊的“破表沒針兒”給免除了,蕭老至多隻說後邊的“我辦不了你們那事”。不像全詞那麼強烈,但意思也算“到—了”。據說,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在北京,在蕭老的許多學生演出《醉酒》時,那“破表沒針兒”還是要說的。說了也不算錯,因為祖輩上就是這麼說的。何況您想這道理—那麼大的一個皇宮,男性就皇帝一個人,而女性至少也有“三千寵愛”吧—以“三千”來對付“一”,這“一”是夠受的,他如果覺得力量不夠,他會采取各種各樣的提高力量的辦法。但無論怎麼說,這“三千”對“一”,就是這出《醉酒》當中最大的悲劇。這,想必是任何人也不能否認的。
作者品評
其實梅蘭芳在藝術上的創新又何止《貴妃醉酒》,其目的又何止鏟除汙穢。他的藝術真是多方麵的。早年演出《玉堂春?三堂會審》就與眾不同,特點就在於劇中劉秉義所穿袍子的顏色上。眾所周知,這個人物在戲班中被簡稱“藍袍”,就因為其他人物全都穿紅。本來從藝術的道理上講,讓他穿藍是有道理的,所謂“萬紅當中一點藍”,他不僅顏色特殊,而且處處與同台人物掣肘,所以越特殊就越引人注目。但梅蘭芳這樣做也是有道理的,他特別要求春節後的第一場演出,大軸要演《三堂會審》,要求舞台實現“滿堂紅”取一個吉利。因為春節期間,看戲者都是從過節的氣氛中來到劇場,看完戲回家,又重新回到過節的氣氛中。那時過節一直要延續到元宵節(正月十五)才算完,所以梅蘭芳這一舉措,恰恰是尊重了社會大文化的一種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