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由似到是·有內容亦有形式(1 / 3)

人活一輩子,究竟能遇到些什麼?又能做到些什麼?這應該是每個主動生活的人所必然想到並力求做到的。他會主動探求,力求把這些問題,在自己的天地內處理得更好,這樣也算是這輩子沒白活,更可以看做是給後輩留下的一筆遺產。梅蘭芳一方麵是常人,他沒有逃脫這個規律,他從開始學戲時就思索著:自己這一生的路,究竟應該怎麼走?自己學藝的過程,最終應該是什麼?更具體些講:應該逐漸去“像”誰?如果真“像”了之後,再如何走下一步的路?

人在青年時期大多追求一個“似”,要極力去像自己所佩服的某個人。梅蘭芳也一樣,他也追求“似”,一切要像陳德霖,所以才拜師於他。當然,跟梅蘭芳一起拜師的,還有名聲、造詣都大於自己的王瑤卿。梅蘭芳曾表示要拜師於王,但王不接受,後來幹脆建議梅與自己一起拜師陳老夫子,這就打斷了梅蘭芳要拜自己的念頭。王瑤卿是位創造性很強的人,梅蘭芳能夠接近了他,也就堵死了刻意模仿陳老夫子的路。此時梅蘭芳所求之“似”又在哪裏?似乎就在於與陳的“似又不似”之間。

這條路梅蘭芳走了很長時期,梨園的其他青年各自也有學習對象,也在走與梅蘭芳相似的道路。直到梅蘭芳後來先下上海、又赴美國與蘇聯的行為,這才在他與梨園諸多青年演員之間拉大了差距,這才在梅蘭芳麵前開啟了一條新路,於是他又在尋找更新的“似”。可這難了,在他之前的旦角有誰去過上海?不多。又有誰走到國門之外(如美國、蘇聯)呢?這就根本沒有了。到了這時,他之前就沒有現成的路,他再想找現成的“似”,好像也不現實了。在梅蘭芳麵前,已經沒有模仿的對象了。他在美國與蘇聯,接觸到空前廣闊的風景,他觀察著其他人,其他人也在觀察他,周圍已在談論他梅蘭芳究竟“似”什麼的事情了,人們肯定地研究著他,認為他業已找到了自己的“是”,並且通過他梅蘭芳去研究把握中國戲曲的“是”了。這樣,應該承認梅蘭芳業已成名,業已他走出的“是”業已取得世界性的影響。今後,他無須再小心去走求“似”的道路,而是高屋建瓴去俯瞰其他人甚至其他國家的藝術實踐,最終去走成自己未來之“是”了。這也是時代使然。由“似”到“是”,像一幅高高的天網,籠罩住每個時代大多數有誌者。“似”在網裏邊,“是”在網外頭,能夠突破網而上達“是”的境界者畢竟不多。

再往後,他遇到了抗戰,梅蘭芳不能再隨心所欲地唱戲了;他被迫移居到上海,上海淪陷,他再次移居香港;不料香港也淪陷了,他隻好回到上海,等待著祖國最終的黎明。這黎明終於被他等到了,於是他出來慶祝,先唱昆曲,隨後又轉回到京戲……不久,他又遇到了解放,他無比欣喜,他返回了北京,在北京重新從事起戲曲事業,他不斷出來唱戲,不斷得到新國家人民的歡迎;不久,他還被任命為重要的“兩院院長”。但他把更重要的任務,看做是到全國各地巡回演出,他希望全國大多數省份的人,都能看到自己的戲……

他回想年輕時,曾在一段時間去追求的“似”;隨後在很長時間內,前麵沒有現成的“似”可仿效了,自己隻有孤獨前進,爭取最大限度要靠攏“是”。能抵達“是”當然最好;一旦把路走歪,則采取扭秧歌的辦法調整步伐,“進三退一”—被動了這樣,主動了也這樣。自己終究扭好了秧歌,終於找到並推廣著自己的“是”了,而且越來越自覺地把握著這個“是”了。

他還在想,自己的這個“由似到是”的過程,究竟意義何在?究竟內容何在?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此追求?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把握住這一追求呢?

作者品評

梅蘭芳能想到這些,就說明他畢竟不同於尋常人等,他畢竟是梅蘭芳。既然這樣,我們就隻能延著他獨特的性格與思想的邏輯,逐步向前推導。

梅蘭芳之前,又應該是誰呢?似乎,就應該是“戲曲史論”了。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出版過戍曲史,隨後也出版過戲曲論,二者都是學術巨著,充滿了知名與更多的不知名的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梅蘭芳之前,戲曲長河之中似乎還沒出現過比梅更有名的個人,因此在向前追索戲曲的發展痕跡時,我們就不能不碰到難以克服的困難。因為梅蘭芳也不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吧,他總是向前人學習過並且總結過,才會有他的後來吧。於是我也沒辦法,隻能以這個“戲曲史論”去替代梅蘭芳前邊的老師或導師了。它不可能是具體的某個人,但它能點化聰明而又艱苦學習著的悔蘭芳。試問它是人還是物?大約既是人也是物,既是朦朧也是清晰的一個綜合體。“戲曲史論”會感謝梅蘭芳,會感漸後代有如此一位賢良之人,會引發自己去回憶去思考……

那是漢代,'有一個“東海黃公”的故事:說曾有一個黃公,很英勇也很有法術,能夠抵禦各種凶猛野獸的侵襲。秦末有猛虎出現於東海,黃公前去征服,但法術不行了,被虎所殺。時人以為戲,流傳之,這或許就是最早的戲曲了。隻有一個簡略的故事,不成戲而硬成了戲。劇中“人物”有兩個,一個是黃公,再一個就是與之搏殺的白顏色的虎(簡稱白虎)。二者都要由演員去扮演,其中的搏殺是最好看的戲。但畢竟是太簡單了,記得高元鈞的山東快書《武鬆打虎》也頗相似,其中也是武二郎與老虎兩個“人物”,武鬆不僅能打,還有思想。老虎不僅要被打,同樣也有感受。於是,在這“打”與“被打”之間,就產生出諸多的好戲。但“東海黃公”的故事還不行,光有過於簡單的內容,還沒有足夠而恰當的形式。所謂戲者,就是內容與形式的統一。中國戲的早期,往往光有一個故事的輪廓,缺少動人的細節,形式上不統一也不完整。

來到唐代,又有“踏搖娘”的故事:說有一個喜歡喝酒的男人,一喝醉了回家就打老婆。這老婆把心中的委屈,述說於鄰裏。鄰裏同情之,把這故事搬上舞台,叫這喝醉酒的丈夫穿上婦人衣服,步法歪斜地走上,邊走還邊唱。他回到家,就打老婆。老婆躲閃,他就窮追不舍。每歌一段,婦人都處在悲苦階段,但鄰居都在幕後伴唱:“踏搖,和來!踏榣娘苦,和來!”這歌聲便成為舞台上的第三“人物”,成為支持老婆的一種精神力量。顯然,故事的內容還嫌簡單,但形式上好看多了,尤其是不出場的幕後歌聲,成為一種沒見過的、又很有氣勢的力量。應該承認,以上兩出戲的主要人物都是兩個人,是所謂的“對兒戲”,這是它們的相似之處;但後者勝於前者的奧秘,它又多少發現並落實了自身之“是”。這“是”就是那幕後歌聲,它屬於不出場的人物,很有力量卻又很耐人玩味。從這個意義上說,後者高於前者,戲劇得到了有控製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