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好……第一是虹橋。楊柳綠齊三尺雨,櫻桃紅破一聲簫,處處住蘭橈……醉扶湖中畫舟,燈影看殘街市月,晚風吹上 兒梢……
“丟眼邀朋遊妓館,姘頭結伴上湖船。”殷真不無感慨地歎道,“如今世道真正可歎,太後薨逝才半年多,這邊早已沒事人一般了!”
鄔思道幾杯酒下肚,蒼白的臉泛上血色來,見殷真悵然若有所失,遂笑道:“這就是‘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無論天家骨肉市井小民概莫能外!先生何必傷感?譬如你我,還有隔壁的車銘,坐紅樓、對翠袖、賞美景、聽侑歌,可知那邊半裏之遙就是人市!山陽寶應一帶難民在人市啼饑號寒以淚洗麵,賣身求一溫飽而不可得——心不一,情自然也就不一!”說罷,舉箸擊盂亢聲唱道:
玉堂意消豪氣空,可憐愁對虹橋東。
當年徒留書生恨,此日不再車笠逢。
推枕劍眉悵曉月,扶欄吳鉤冷寒冰。
惟有耿耿對永夜,猶知難淚點紅!
吟罷鼓掌大笑,卻不自禁滾出兩行淚來。
殷真已是癡了。鄔思道疑得不錯,他不是常人,更不是什麼“皇商”,原是當今天子膝下皇四阿哥愛新覺羅?胤,已經封了貝勒,地地道道一個龍子鳳孫,因生性冷峭嚴峻,京師人稱“冷麵王”的就是。這次卻是領差安徽督辦河工,因高家堰、寶應一帶決河,特來揚州調運糧食賑濟災民。他早聞鄔思道才名,這次邂逅相逢,見他已是殘廢,原是心裏失望,此刻見鄔思道酒後形骸放浪,飄逸瀟灑英風四流的神態,不禁大起憐愛敬慕之心,又想到他不合仗義直言開罪朝廷,為天下不容,且終生無望再入仕途,轉覺神傷。胤正想著尋話安慰,屏風一動,一個長隨打扮的人進來,卻不言語,橫著眉下死眼盯了三個人一陣子方問道:“方才是哪位先生唱歌兒,又提到我家車老爺的諱?請借一步說話,我們老爺有請!”胤仰靠在椅上,一隻手扶著酒杯,隻微睨了一眼戴鐸,戴鐸忙站起身來,正要說話,鄔思道已架了拐杖起來:
“是不才!車銘與我同榜孝廉,又曾為同社文友,怎麼——我不能叫他的諱?”
他帶了酒,神情顯得冷峻傲岸,長隨被他的神氣懾得有點氣餒,聽說是自己家主同年,又見胤蹺足而坐,戴鐸從容侍立,更不知什麼來頭,倒有點不知所措了。
正在發怔,便聽隔壁有人大聲吩咐:“來呀!把這當中屏風撤掉,我見識見識是哪位年兄?”接著便聽一群人“喳”地答應一聲,幾個人輕輕抬起屏風挪轉到一邊,頃刻之間雅座打通,合成了一大間。胤微微冷笑啜著香茶時,對麵雅座是三間打通的,卻也隻有一席酒菜,擺著冷盤孔雀開屏、百合海棠羹、一盂冰花銀耳露,幾十樣細巧點心梅花攢珠般布列四周,中間大碗盆中的主菜,卻是牛乳蒸全羊——胎中挖出的羯羊羔兒:這是揚州四大名菜之一——張四回子蒸全羊了。七八個請來陪坐的名士坐在旁邊,正中一個官員身著八蟒五爪白鷳補服,也沒戴大帽子,油光水滑的辮子從椅後直垂下去,圓圓的臉胖得下巴上的肉吊著,看樣子酒也吃得沉了,油光滿麵地乜斜著眼盯著這邊。鄔思道架著拐杖迎上一步,抱拳一拱道:“車銘先生,久違了!”
“啊嗬,這不是鄔思道嘛!”車銘眼中放出光來,一下子坐直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鬧天宮的孫行者!是八卦爐倒了呢,還是佛祖不留心弄掉了五行山的鎮山神咒,你居然又出來了——我給諸位介紹一下:你們看這位,架著雙拐,行動如倩女蕩秋千,站立似謝家碧玉樹,一臉書卷氣。當年可了得,我兄弟不敢望其項背!真的是一語既發詞驚四座!當年——”
“當年同窗結社作八股。”鄔思道靜靜地聽他揶揄,抓住話口破顏一笑緊叮一句,“出題‘昧昧’。好像就是車仁兄,把‘日’字邊寫成了‘女’,開篇驚人;說‘妹妹我思之’,我隻好接了句‘哥哥你錯了!’——不知如今可有長進?”
一句話說得眾人哄堂大笑。幾個名士控背躬腰跌腳打頓,笑得換不過氣來,胤“撲”地一口酒全噴到戴鐸身上,幾個歌伎拿手帕子捂著嘴咯兒咯兒笑得東倒西歪。
“是你記錯了吧?”車銘漲紅了臉,強笑道,“我兩榜進士,殿試選在二甲四十名,闈墨遍行江南,怎麼會出這種錯兒?——今日一見,也算故人相逢,有道是貧賤之交不可忘,我和你對酌三百杯!那兩位——呃——請過來,來呀!”
戴鐸見胤搖頭,矜持地說道:“我們和靜仁先生也是邂逅,請自便。看樣子你們要論文,我們觀戰。”鄔思道踅回胤桌邊,端起一杯酒,笑道:“要是做官就能長學問,天下可以無書。你今日無非以富貴驕人,豈不知我這貧賤也能驕人!比如這酒,我飲來是酒,你飲來就是禍水,這點子分別,不知你懂不懂?”
“唔?”
鄔思道臉微微揚起,沉吟著說道:“我這酒,取粟於顏淵負郭之田,去秕於梁鴻賃舂之臼,量以才鬥,盛以智囊,浸於廉泉之水,良藥為曲,直木為槽,以堯之杯、孔之觚酌之。所以飲此酒,清者可以為聖,濁者可以為賢!你的酒不同,乃是盜蹠之粟釀成,取貪泉之水,王孫公子燒灶,紅巾翠袖洗器。誤飲一杯,則廉者貪,謹者狂,聰者失聽,明者昏視——這還不是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