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瘦西湖他鄉逢故知 天光樓布衣窘官宦(2)(2 / 2)

“你依舊如此陰損!”車銘本想小辱鄔思道幾句就罷手的,不料反被鄔思道所侮,頓時氣得臉色發白,咬牙笑道:“我以俸祿沽酒,怎見得是貪?”“你取笑我,我自然也可敬你幾句。”鄔思道淡然說道,“以你今日身份,我豈敢冤枉你?君為揚州太守,境內饑民遍地,嗷嗷待食,你卻在此尋歡作樂!先賢有雲:四境有一民不安,守牧之責也,難道我錯說了你?我雖然閉門讀書不問世事,也知道當今蠅營狗苟的事愈來愈多。嘴硬不如身硬,身硬不如心硬——記得當年同遊中嶽廟,你指著門前金剛叫我作詩,當時我口占一首說‘金剛本是一團泥,張牙舞爪把人欺。人說你是硬漢子,敢同我去洗澡去?’車兄,你敢麼?”說罷縱聲大笑。車銘“啪”地一聲拍案而起,想發作又按捺住了,格格陰笑道:“靜仁,沒聽說過‘破家縣令,滅門令尹’?”

鄔思道笑道:“這麼俗的諺語有何不知?當日桓溫遊寺,和尚不拜。桓溫說,‘沒見過殺人不眨眼將軍麼?’和尚反問,‘沒見過不怕殺頭和尚麼?’如今是盛世,此地乃名城大郡,你今日非禮欺人,我怕你什麼?何況我飄零四海孑身一人,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本來就無家可破無門可滅!”

“放肆!”車銘大怒,斷喝道,“你一個已革孝廉,在父母官前狂傲無禮,就是罪!哼!我就不信剃不了你這刺兒頭!你不是說我這酒是‘禍水’麼?來!”

“在!”

“灌他!”

“喳!”

胤的血一下子全湧到臉上,眼中熠熠閃著火光。康熙皇帝家教極嚴,明令皇阿哥不得結交外官,幹預地方政務,皇長子胤奉差蕪湖,杖責了一個縣令,回去被摘掉了頭上一顆東珠,因此他原本無意惹是生非。這個車銘他也知道,昨日見邸報,吏部報的三名“卓異”裏名列第三,算是頂尖兒的好官,誰知在下頭如此跋扈!眼見鄔思道要吃虧,胤眼中波光一閃,戴鐸立時會意,跨前一步正要說話,鄔思道卻道:“項鈴,我自己能料理這事。”便轉臉笑謂車銘:“你如此欺我,是不是看我已殘廢,無力再入宦途。要是我未除功名,即便不是進士,恐怕你也不敢輕慢,是吧?”

“對了。今兒就是拿你開開心!”車銘眯著眼嬉笑道,“罰幾杯酒,頂多是個風流罪過,打什麼緊?”鄔思道一笑道:“這就是俗語‘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這杯禍水我喝。不過先有一詩奉贈,不知可肯雅納?”

他這幾句話不軟不硬,似求情又似揶揄,眾人都是一愣。鄔思道微歎一聲,踅到放著文房四寶的案前,一手拽袖、一手提筆,略一沉思,連著寫了幾個字。車銘伸著頭看時,上頭連著五個“苦”字,不禁噴地一笑,道:“這早晚才知道苦?你要識點時務,我怎會難為你?”鄔思道毫不理會,握管疾書:

苦苦苦苦苦皇天,聖母薨逝未經年。

江山草木猶帶淚,揚州太守酒歌酣!

——無錫書生鄔思道謹贈

寫完展紙一吹,拈著踱至窗前,眺望一下,回頭笑道:“我這個多愁多病書生身,可是要打你這傾國傾城的烏紗帽了!這張詩稿對仁兄而言,也不亞當年我在貢院寫的揭帖!你今日於國喪期間攜妓高歌畫樓,已經觸了大清律,知道麼?”

誰也不防這潦倒書生還有這一手,滿樓人都驚得呆若木雞,癡坐無語。胤先是一怔,心下大悟,不禁目中灼然生光:這真是個無雙才士!良久,車銘方結結巴巴問道:“你……你要幹嗎?”

“我要——”鄔思道看了看樓下,“怎麼說呢?這樓下人可真多!看見樓上飄下一張詩帖,憑我鄔思道的文名,寫的又是本朝本郡太守,三天之內,保你全揚州都知道了。若或碰巧有個皇阿哥或部院大臣什麼的,或者有個禦史、按察使什麼的官兒,正愁著考功司察他的功課,沒準兒連原詩奏明當今——仁兄,鄔某可要與你同生死,共榮辱了……”說罷哈哈大笑。

車銘見他說著話手一晃一揚的,真怕這個愣子手一鬆,立時就招惹無窮後患!莫說城裏如今真的住著個黃帶子阿哥,就這省官道司裏麵也有不少對頭,這國喪期間攜妓高樂兒,“喪心病狂”四個字就得葬送了自己似錦前程。就沒這些麻煩,老百姓口碑如鐵,唱起來,三年察考時就是手拿把掐的憑據!想著,車銘頭上已沁出冷汗,勉強擠出笑臉道:“靜仁——靜仁兄!開個玩笑嘛,不當家拉花的,何必認真呢?來來來,還有那兩位,坐過來,我敬你們三杯‘禍水’!”

胤大笑起身道:“不論美酒禍水,我都吃不得了。戴鐸,你留下陪著他們吃酒,我還有事,先告退一步了。鄔先生,今日一會實在投緣,明兒我請你小酌,還有事相求。”鄔思道微笑不語,戴鐸知道館驛中還有一大群官員等著胤召見,也不好相留,隻好賠笑道:“是,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