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的是進香才回來,一門心思的虔敬我佛。當著眾人和個年輕男子撞得這麼結實,頓時羞得臉紅到耳根上。”戴鐸笑道,“當時引得周圍閑人哈哈大笑。這個說是‘藍橋會’,那個說是‘撞天婚’,‘歡喜菩薩’,‘風流道場’……插科打諢一片聲胡嘈。那女孩子羞急了,一巴掌打了鄔思道個滿天花,擠開人縫兒一溜煙走了,炸蠶豆撒得滿地都是。
“鄔思道隻好自認晦氣。捂著打得發燒的臉往虎踞關,尋了半日才找到金玉澤下處。叩著鋪首環敲了半天,那門‘吱’地開了半邊。鄔思道一看,開門的正是方才摑了自己一掌的那位!頓時兩個人都傻了……”
胤聽得哈哈大笑,說道:“敢情是他表妹?”
“是表姐。”戴鐸忍笑接著說道,“鄔思道愣了半晌,剛說了句‘這是金玉澤家麼?他是我姑父……’那姑娘雙手一捂臉,說了句‘皇天菩薩’跑了。
“鄔思道隻好自己蹭進去見姑姑。姑姑乍見他來,一把攬在懷裏,又是哭又是笑:‘我的老天爺,可見著我娘家的人了!兒呀……如今出落得這樣了……一會兒你姑父下值就回來——鳳姑,鳳姑!快過來,你看看誰來了……’”胤笑得淚眼汪汪,捧著肚子道:“好……好!她來不來?”“她哪裏肯來!”戴鐸笑道,正要往下說,忽然前頭人市上鬧嚷嚷的,還夾著一個男孩子呼天搶地號啕大哭聲,慘厲得叫人心裏起栗兒。三個人頓時都斂了笑容,順著哭聲走過去。
這裏已經是虹橋人市,其實並不喧鬧。一街兩行錯三落五到處是高粱稈搭起的窩鋪。從寶應、山陽、龍王廟一帶逃來的難民,個個麵黃肌瘦,有的三塊石頭架著煮白薯刺菜,有的燒幹苞米棒子,有的在太陽底下捉虱子,還有用毛巾裹著冷飯團子啃……烏煙瘴氣的,散發著一股一股黴臭不是黴臭、焦糊不是焦糊的怪味。靠牆一群閑人圍著,一領草席直挺挺裹著一具屍體,隻兩隻腳露在外頭。旁邊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蓬頭垢麵伏在席上,撕心裂肺地大哭:“哥呀!昨後晌你還好好的,是吃了什麼了?……你就不言聲兒去了?娘死的時候怎麼說來,你不記得了……叫你照應我!……你不管我了,就這麼走了……嗚……”
胤雙眉緊蹙,還沒走到哭屍的人跟前,早有個人牙子瞧他是主兒,扯著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過來,一邊說一邊比劃:“哎,這位東家,一看就知道您是積福行善的菩薩心腸!要買個孩子使喚麼?您老明鑒,這買人也是有門道的——發為血餘,齒為骨餘,一要看頭發,二要看他的牙!您瞧這女娃黃瘦,那是餓的!您看她這一頭發,嘿!您再看她的牙——”他扳開那小姑娘的嘴,說得唾沫四濺:“糯米細牙咬金斷玉——十五兩怎麼樣?不成?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就狠心賠個血本,也得叫她去個好人家!十兩!十兩怎麼樣?”
胤方才被戴鐸講故事逗得剛剛高興一點的心情被這裏的人間慘景洗得幹幹淨淨。惦著那邊的哭聲,他低頭看了看這丫頭,相貌也還端正,黃瘦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忽閃著,撇著小嘴,被人牙子捏搓得要哭又不敢。胤心頭一沉,回頭對高福兒道:“買下吧。”說罷便踱到那群人旁邊。
那男孩已是哭得嗓子都啞了,烏眉皂眼的,張著兩隻手乞求:“大爺們哪!誰買我,誰買我?我得賣幾個錢埋了我哥……你們行了這個善,就是這輩子作過孽,死了也不進十八層地獄呀……”
“日他娘的,”旁邊有個人笑罵道,“不懂事的猢猻,哪有這樣兒求人的?”又一個人問道:“你是哪的人?”
那孩子擦淚說道:“我是寶應的——大爺呀……可憐可憐吧……”
“你是寶應的大爺!”一個閑漢笑道,“那我們都是揚州的侄兒了……”
一群人哄然大笑。一個老漢蹲在屍體旁, 吧 吧吸著旱煙,歎道:“罪過!也真是可憐,有錢就幫幾個吧……”說著掏出幾個銅哥子放在那孩子身邊,有幾個闊人也跟著扔了些康熙銅子兒。老漢勸慰道:“孩子,你甭淨哭了。指望這點子錢發送不了你哥。黃河發水是劫數,死的人成千成萬,都用棺材埋麼?把錢收拾了,買幾刀紙燒,尋個亂葬崗子埋了——人死如燈滅,能把你哥哭活了?”說著,在牆基石上磕了磕煙鍋要起身。不料煙灰沒燃盡,火星兒迸在那雙裸露在席外的腳上,那“死屍”雙腳竟被燙得猛地一縮!
炸屍!
眾人無不大吃一驚,“呼”地散開來。戴鐸慌得一步跨到胤前頭護著。眾人都直盯盯注視那具屍體,看了半日卻並無異樣,隻見這孩子收拾了地下的錢,頑皮地朝眾人扮個鬼臉兒,拍拍蘆席叫道:“狗兒狗兒!還不起來謝爺們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