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賑糧難籌敲山震虎 往事堪憶潦水煙沙(2)(2 / 2)

“滿院的水嘩嘩地回淌著,空落落沒一個人。他們抓了個漂在水上的梯子想上房頂。忽然那仆人想起來,簽押房前有個種睡蓮的大魚缸,連忙去把缸從水裏弄出來,倒空了,抱著皇子放聲大哭,說:“主子,上房隻能頂一時,這些沒天理的黑心賊未必想著來接咱們……好主子,你坐進去,我扒著缸沿,咱們順水漂……老天爺眼在上頭,就看咱們的命了……”

聽到這裏,戴鐸悚然而悟,他想起高福兒說的康熙四十三年與胤死裏逃生的事,隻沒有胤說的這樣細。高福兒已聽得眼睛發直,好像又回到當年那可怕的生死劫難中,許久,才歎道:“主子怎麼又說起這故事兒?怪人的,後頭的就別講了吧。”坎兒瞪著眼道:“正說到節骨上,你怎麼不叫講?我愛聽!”狗兒也道:“嶽王爺不也坐水缸逃過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翠兒仿佛還浸沉在故事裏,忽靈靈閃著眼問:“爺,那太子爺逃出去沒有?”

“他不是太子。”胤苦笑了一下,“要是太子,那些混賬官不敢私自逃命……他們在水裏漂了兩天兩夜。倒沒餓著,河裏漂著能吃的東西不少,南瓜、柿子、茄子什麼的都有,偶爾也漂下個饅頭窩頭。隻是皇子坐在缸裏,暈得不知東南西北,吃點東西就吐;那仆人呢?扒著缸沿,累得筋疲力盡,幾次打盹兒鬆了手,都是皇子用手拉了回來。

“兩天後,缸漂到了岸邊,兩人一上來,念了一聲佛,頓時天旋地轉,都暈倒在沙灘上。

“再醒來時天已黑了。皇子睜開眼,隻見床前一張破桌子,上頭點著盞油燈一悠一忽閃著。一個老漢悶頭坐在凳子上抽煙,還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捧著碗薑湯,呆呆地看著自己。皇子動了一下嘴唇,剛想說什麼,那女孩子驚喜地喊了一聲:‘爹!他醒了……’接著就見那仆人進來,撲通一聲跪倒隻是磕頭:‘多謝您老人家救我們!必定補報您的恩……我們爺——’他看了皇子一眼,沒敢說出他們的真實身份。皇子欠身坐起,說:‘我叫王孫龍,請教老人家貴姓?你們這麼厚道,天必定保佑你們!’

“‘我們算什麼“貴姓”,姓黑,樂戶家籍。’老漢滿臉皺紋,歎息一聲說,‘祖上造罪兒孫贖,積德也是為自己——救你的是我的二女兒小福,去借米還沒回來,這是我的大女兒小祿……’說罷又歎息一聲,不言聲起身去了。小祿忙著把窩頭拿來,說:‘四麵是水,沒鹽沒菜的,米也未必就借得來,將就著吃吧——爹也是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嚇得那樣兒!’皇子精神好了點,燈下看小祿,容貌雖不是絕色,卻透著恬靜俏麗,說話也爽氣,不禁問道:‘這有什麼怕的?’

“小祿端一碗野菜湯,招呼皇子主仆吃著,一邊說:‘不瞞你說,我們家祖上在前明永樂爺靖難起兵壞的事,改姓黑,成了賤民,朝廷有旨,代代隻許族裏賣唱,當吹鼓手,戲子,紮紙人紙馬,當挽歌郎、媒婆、穩婆……幫人家婚喪娶嫁……已經三百多年了。這三百年裏頭,一代一代的,出了九十四個節婦,還有兩個烈女——一個替父親吃官司流配死到黑龍江,一個沒過門死了男人,她也尋了自盡。五年前一個什麼太尊爺聽說這件事,又查了族譜,說難得這樣的賤籍,沒有賣身的還出節婦!可惜不夠一百個,說滿了這個數他就要拜本上奏,為全族脫籍,之乎者也了一大堆。總之是族裏訂了死規矩:節烈女子不滿百,誰家要在這上頭出了事……’她忽然臉一紅,啐道:‘和你說這些做什麼?’皇子笑著說:‘是你自己要說的嘛!’小祿聽了,拿了個窩頭就出了外間。

“一時她又進來,卻端著一瓢米,還拿著雞蛋大一塊鹽,不言聲在案板上研碎了,捏了一點放在皇子碗裏,把米放在灶上,怯生生看了皇子一眼,掰了半個窩頭,蹲到灶下一邊小口吃著添柴燒鍋。皇子笑著說:‘你怎麼不喜歡?別惱,是我的不是。’她沒答話,隻疑惑地看了皇子一眼,忽然抿嘴兒一笑,又低頭燒柴。皇子正奇怪,門外又進來一個小祿,手裏拿著個洗幹淨的蘿卜,利落地切著,一邊笑說:‘你們福氣!我打量借不來米呢——你們不知我這妹子,不會說話,人緣兒好著呢!’”

眾人這才明白,前後進來的不是一個人。坎兒笑道:“哈!這是一對雙生姊妹!”戴鐸從沒見過胤有興致給下人講這麼多話,這些話傳出去叫別的阿哥知道,沒半點好處,因見肉煮熟了,一邊用筷子撈出來,先切一塊捧給胤正要岔開話題,坎兒淋淋漓漓啃著肉,又撕著喂蘆蘆,眯著眼笑道:“四爺,您不用講了,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