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鄔思道隨著進了西書房,落座說道,“自己姑姑有什麼不便的,我還該先過去請安才是。”金玉澤一邊命人給鄔思道打水取換洗衣服,自坐著吃茶,出了半日神方歎道:“思道,你還不知道,你那姑姑是個癆病底子,前年春棄我去了。如今這個續姑姑你也認得,原是三姨奶奶蘭草兒,人本分,又能持家,就扶正了……你快說說你的情形。音訊一隔十年……要不是你左頦下那顆痦子,我還真不敢認了呢!”鄔思道頭“嗡”地一聲,臉色頓時煞白:自己那個溫馨和藹的老姑姑,已經不在人世了!金玉澤後頭那些話說的什麼,竟一句也沒聽清。鄔思道張著嘴“啊”了半日,陡地一個念頭升起:莫非方才門口人議論表姐琵琶別抱的事是真的?心裏忖度著,說道:“我已殘廢,窮愁潦倒如此,有什麼可說的?我離家十年,破產讀書,原想東山再起出來應考,如今是萬念俱灰。這次進京也沒什麼奢望,隻想投奔姑父姑姑尋碗飯吃,想不到姑姑也奄然物化……人生是怎麼說起?”說著,想起姑姑已在黃泉,不禁淚如泉湧。
金玉澤沒有答話,低頭歎息一聲,起身踱著步子,良久才慢吞吞道:“這是沒法子的事,不說這些傷心事了吧……你大約還沒用飯吧?大熱的天,也得洗澡換身衣裳。我如今不比外官,應酬的事太多,不能多照應你。你如常些兒,隻管安生住下來,你續姑姑很賢惠,不至於嫌棄你的。有什麼需用,隻用給張貴他們吩咐一下就成。”說著,摸出一塊懷表看了看,珍愛地揣了懷裏,起身道:“皇上跟前的頭等侍衛鄂倫岱今兒邀我去朝陽門外八爺府吃酒。你安置,我先去了。”說罷便走了。
鄔思道見他絕口不提親事,連表姐的名字也不提,心知自己疑得不錯。但回頭想想,自己是“欽案要犯”在逃十年,其間音訊兩隔,另嫁他人原是題中應有之意。鄔思道心裏悶著用了點心,洗了澡,立在簷下看了看,日色已過申牌,夕照日頭放著蠟白的光,大地上熱氣蒸騰,且一絲風也沒,悶熱得難受,便踅回身來,在竹涼椅上半躺了,搖扇子直搖得兩手酸困才睡了過去。
“表舅,表舅……”一個嫩稚的童音在耳畔叫著。鄔思道還沒醒過神來,一塊冰冷的東西在唇上搪了一下,激得他身上一抖。睜開眼看時,是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剃得趣青的頭頂挽著個“朝天橛”,穿著寧綢撒花褲,戴著個兜肚,一臉的天真嬌憨,胖乎乎的手裏拿著一串濕淋淋的冰湃葡萄,正摘著往鄔思道口裏塞。
鄔思道坐直了身子,笑著把孩子抱到膝頭問道:“真乖!你叫什麼名字?”
“阿寶。”
“姓什麼?”
“姓黨……”
“唔,黨阿寶,好!”鄔思道咽下他塞進口裏的葡萄,笑容可掬地問道:“你叫我表舅?”
黨阿寶笑嘻嘻指指上房,說:“阿婆說的,你是我的表舅。阿婆叫廚上人給你做飯,做多多的好吃的給你!”
“阿婆!”鄔思道臉上的笑容凝住了,心裏空落落,亂糟糟,也不知想些什麼,半日才問道:“……你媽媽怎麼不哄你,你爹呢?”黨阿寶含著小手指說道:“我們不興叫爹,叫老爺。老爺跟外公出去吃酒了。媽——”他扭了一下臉,一個少婦正從二門進來,便掙離了鄔思道,一頭跑出去喊道:“媽!你來接我了?我表舅在這裏!你不是常講表舅的故事麼?他原來不會走路……嘻嘻……”鄔思道向外看時,不禁渾身一顫:這個挽著粑粑髻、刀裁鬢角容光煥發的少婦,竟是他十年夢魂縈繞的未婚妻金鳳姑!鄔思道挺了一下身子想站起來,幾乎栽倒了,又癱坐了椅上,已是形同木偶!
金鳳姑是從黨家回來接兒子的,萬沒想到這個“早就死了”的人會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好像一下子給人抽幹了血,鳳姑臉色青中透黃,呆若木雞地立在當院,任憑阿寶在懷中揉搓,半晌,方勉強一笑,拉著阿寶踅進來,進門蹲了個萬福,低著頭道:“靜仁表弟,你來了……”鄔思道兩手緊緊握著椅把手,他麵色蒼白得可怕,渾身像是泡在冰水裏,噤得氣也透不過來。他極力抑製著心跳,木然點點頭,說道:
“鳳……表姐,你……好。”
“嗯。”鳳姑的聲音低得隻有自己才聽得見,半晌才無聲透了口氣,問道:“表弟呢?”
“表姐都看見了的。”
“苦了兄弟你了……”不知過了多久,金鳳姑才嚶嚶低語道,“我……”
鄔思道突然冷靜了下來。他高傲地咬著嘴唇,用冷漠幹燥的喉音“嗯”了一聲,說道:“你忙去吧。”略一思忖,架起拐杖至書案旁,從褡褳裏摸出一塊二兩重的銀子,輕輕放在茶幾上,說道:“回頭告訴姑父,我有事走了。這是衣服和飯錢。”
“靜仁!”
“我叫鄔思道。”鄔思道不疾不徐,口氣冷得結了冰似的,“自今而後,我永不用‘靜仁’二字,請免開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