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 徐丹。
碎裂。
也許是夢裏吧,有過這麼一種現象:
一位女子長跪在地上,一枚月亮關在窗外。我所見到的是一隻花瓶清晰的輪廓--女子的背影,而女子低垂的頭顱,正如一朵沉重的花。在這兒沒有搖曳不定的光和影,一切都是靜止、凝固因而也是渾然一體的。
就是說,在一地碎銀般的月光中,一位女子以受難的姿勢不經意地使自己成了一隻精致的花瓶。
也許你會說:女子是女子,花瓶是花瓶。人們隻慣於以花瓶比喻那些麵容姣好而頭腦簡單的女子,它們之間的聯係僅此而已。你是說,女子絕不能成為花瓶本身,影子也不能。然而我自己的意象中,花瓶與人的過往的歲月有著同樣的重量。讓我疑惑的隻是:女子的肌膚是柔軟、溫熱的,而花瓶的體表是堅硬、冰冷的,兩者在質地上有根本的不同,那麼它們該通過什麼融合呢,泥土,水,陽光,空氣?
讓我再設想有這麼一位女孩子。有一天她從無數顆平靜而沉悶的頭顱中突然站起,沒有什麼明確的原因,就淚流滿麵地跑了出去。她想她是瘋了,所有的人也都以為她是瘋了。而從她邁出第一腳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某種穩固的內在秩序已被打亂並且注定不再恢複,那麼這一時的瘋狂便決定了她一生的瘋狂--一個人的沉淪自此開始。
女孩子奔跑著,耳邊是不辨方向的風聲。女孩子的眼裏沒有什麼,陽光已透明得使她害怕自己的眼睛。女孩子赤裸的腳踩過一地碎片,我相信那是些遠古的瓷片。女孩子的腳踝鮮血淋漓,但她微笑著,她以為可以忘卻自己的名字。她永遠不明白,時間隻有在群舞中才會一點點擠碎,痛苦也隻有在群舞中一點點喪失。可她卻選擇了逃離,永遠不歸的逃離。
女孩子始終沒有飛起來。當她年老的時候,一種內心的力量使她散落一地,碎了,沒有一片是完整的。
你會說,這毫無意義。的確,奔跑隻是一種形式,逃離或者對抗,這才是真正的內容。這是所有任性的人都要陷入的一場瘋狂。在這種過程中,我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自我毀棄。比如女孩子執意把自己跑成一堆無以複合的碎片,這也是別無選擇的。當我們一個人同時間周旋得精疲力竭時,剩下來的隻有一個人的瘋狂。而無法被否定的時間卻會使我們的容顏日益斑駁不清,使得我們的內心日益衰敗不堪,仿佛我們一生下來就是要過一種支離破碎的生活。我們不斷地被拋離出從前卻永遠拋離不出時間永恒的詛咒。因為與我們強硬抗衡的始終隻有我們自己。
驟然問我明白了一位叫莎樂美的公主的瘋狂,實際上她走的每一步路也都是在毀棄自己。盡管她在別人的鮮血中完成自己的愛,但她對自身的殘忍卻遠遠超過對任何人。一種誇張至極的殘忍。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唯美主義者都這樣。
事實上我從未細致地觀察或觸摸過一隻花瓶,我隻知道花瓶是極美的、易碎的,我隻在想象中描述過花瓶的碎片深深地嵌入我體內的感覺。當每一塊碎片上都帶有自己戰栗的鮮血時,我所感受到的不應是單純的苦痛。從小我就有毀棄自己的衝動,但那僅僅是一種衝動--我明白自己的弱點。所以我最終沒有看到體內溫熱的血液與冰冷的花瓶的肉體在彼此的碎裂與殘缺中相互融合的情景。那麼我還有必要去想象泥土、水、陽光、空氣嗎?那都是些無能的物質。
說到底,沒有一個人不愛惜自己,也沒有一隻花瓶願意被傷害。我們苛求一切完美。我其實擁有過一隻很小的花瓶,後來被我打碎了。花瓶被毀的時候沒有哭泣。我想我一生隻能打碎一隻花瓶,我想花瓶是不會在沒人的角落裏悄悄碎裂的,而有些女孩子卻會悄悄把自己打碎。再後來我離開家,我說過,天下沒有哪對父母願意看著自己的孩子在陽光下片片碎裂(而這種碎裂來自它自身的力量)。那太殘忍了。所以我希望自己跑得越遠越好,遠得沒有人能抓住我的影子。歲月的裂紋隻在我自己的脖頸之間生長,誰也看不到。
所以我不能克製地不停地毀棄著自己,我放縱著自己並以為那是一種正常的生活狀態,同時我明白了花瓶和女孩子具有同樣易碎、易毀的質地,在破裂的時候它們是一樣的。我堅信世上沒有一隻完美的花瓶也沒有一顆完好的心,我等待著時間讓我輾轉成碎片,跟我打碎的那隻花瓶留下的殘片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