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紅樓夢魘(1 / 2)

上海財經大學 唐禾。

餘讀紅樓十餘載,如遊曆夢境渾噩不覺,癡於文字本身,心性亦頗受影響。蒙昧索取甚多,執著愛之不悔,卻不明就裏。想韶華年歲,豈知作者辛酸淚。今雜糅大家之言,鬥膽一談紅樓,也算做給自己的一份答卷。

每與友人談及紅樓,皆喜從自己的好惡出發,貶黛褒釵者不一,但大都對史湘雲大加讚賞。先看《紅樓夢曲》唱道:“繈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風光耀玉堂……”生性灑脫,才華橫溢,既無黛之敏感纖細,亦無釵之正經算計,天真無邪自成一派,退之則成玩伴,進之可為知己。史湘雲者能深得民心,不無道理。但細揣之,這種形象是否有大話之感?這種“得民心”是否正是體現了史湘雲形象迎合讀者心理典型的大眾性,而這種大眾性簡而言之,便是善良忠厚和愚昧混沌的天然混合,述之以形象,即是一位可愛的睡者。其善良的本性使之在迷糊中見了誰就問誰好,她感寶釵之賢,紅著眼圈兒讚道:“我天天在家裏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親父母,也是沒妨的。”憐黛玉之苦,凸碧堂前寬慰:“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景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在薛林對立中她幾乎采取了與襲人相近的態度,而在黛玉最後陷入孤苦伶仃岌岌可危的境地時,又給了黛玉真心實意的依傍,並對薛寶釵不無微詞:“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一同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同樣規勸寶玉,在寶釵襲人是有意識的,但在湘雲卻實在是處於一種糊塗,但這種糊塗,出自天真秉性,所以顯得不無可愛。而她這種可愛的睡態尤其令人難忘,“一把青絲,拖於枕畔;一幅桃紅細被,隻齊胸蓋著,襯著那一彎雪白的膀子,擱在被外。”而六十二回中“醉眠芍藥”的酣態更被譽為經典。“此一幅睡態,是最具隱喻意味的寫照。因為無論是善良的蒙昧還是蒙昧的善良,在本性上都是昏睡者的狀態。這樣的昏睡固然可愛,但又實在讓人哭笑不得。但問題又恰恰在於,曆史就是在這樣一片昏睡中構成……在某種意義上說,《紅樓夢》本身就是為史湘雲這樣的睡者而寫。假如小說要麵對什麼讀者的話,那麼這個讀者隻可能是史湘雲。”

不可否認,自己在這場夢中睡了多少年,誤讀了作者幾許深意?而至今也仍是迷糊:睡者之於醒者究竟誰更快樂?又何況沒有一個睡者會認為自己的話是夢囈,倒是醒者們常常自苦,懷疑自己是否在做一場烏托邦式的夢。

而林黛玉正是大觀園中的至清者,林諧“靈”,她神明般的氣質與形象,彙集了中國曆史上所有優秀女子的全部靈氣,以其驚人的才情卓然而立。《葬花吟》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率先感受到了生存的殘酷《五美吟》中“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大膽顛覆了昏暗的曆史,《桃花行》中“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深切領悟到繁榮虛華衰敗將至。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纖細敏感縱使平添諸多煩惱,卻是更加明晰地看清了世人的眾生相,於是“孤高自許,目下無塵”,而純真的心地又體現為驚人的坦率,見一個打趣一個,“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正是這種犀利與尖刻刺痛了人心的隱秘處,林黛玉形象才招致世人的種種非議。事實上,林黛玉的所謂尖刻,其中又有哪一句說錯,哪一事說偏,哪一人說走眼呢?“風吹吹就壞”的林姑娘並不軟弱,人格的獨立,靈魂的自由,第一次在這個少女身上獲得了生動的體現。然不幸之處在於,對別人一針見血的黛玉卻並未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價值,這又更顯現出寶玉的可貴之處。林黛玉猶如一顆鋒芒畢露的水晶,在黑暗中越發光,就越刺痛陰霾蒙蔽下的人們的雙眼,但水晶本身便是易碎的,更何況這是一顆眼淚凝聚而成的水晶。很多人反感林黛玉的眼淚,卻不知作者是借木石前盟、還淚之說,借那“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淚珠兒將女子的靈性寫到了極致,眼淚是靈魂的現身形態,還淚的傳說實則是隱喻“以淚洗石終成玉”的淒婉形象。“從泥到石是呈現男人之於曆史創造的可能,從石到玉是體現男人由創造向審美的升華。”一次次的千回百轉、刻骨銘心,演繹出情的高潔,愛的苛刻。也隻有賈寶玉的靈性才能與之相契合,這樣的愛情在一般的凡夫俗子不是魂飛魄散,便是逃之夭夭。每聽有男子稱:“黛玉者,送予我也不要”,餘便鄙之欲啐,隻送還三個字:君配否?

黛玉又有多個副本作為其形象的注釋:晴雯、齡官、寶琴、香菱,其烈、其癡、其才、其善,將整個黛玉形象分解擴展,更顯張力。這些女子的才情又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不憚於將真我的性情做了執著的表露,這又使我們聯想到作者賦予黛玉的草木前身,女子如水般流動的靈性皆源於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