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 何晴。
當我10歲的時候,我鍾愛兩本童話書。一本是很厚的《意大利童話》,另一本和它一樣厚,但我卻忘了它的名字。這兩本書裏麵的故事都很古怪奇特,它們不會照顧孩子的情感而故意安排一個妥善的結局,它們中的壞蛋許多都很英俊,許我好人命運多舛,上天對他們既不慈悲也不寬容,它們宣揚智慧但不鼓勵軟弱……
但我真的想不起那本童話書的名字,隻記得裏麵有許多的故事,還有五六張全頁的彩色插圖,那些插圖漂亮極了,畫法有點像如今許多言情書封麵上的純情女孩,你搞不清是畫還是照片,我記得有一張畫的是一個身穿白色輕紗的女子正走在夜色中,她的身後是深藍色的無邊無際的星空。為了這個記憶,我又開始翻箱倒櫃,最後找到了那本標價隻有五毛錢的紙頁發黃的《意大利童話》,可是另外一本卻再也不見蹤影。所以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會不會是我那不可靠的記憶力和豐富的想像力在作怪。
當我20歲的時候,我喜歡王小波。雖然我最喜歡的是《似水流年》,但讀《黃金時代》卻曾經讓我潸然淚下。我是一個很少被文學或音像作品打動的人,我更相信如果打動了,那也必定是我狡猾的內心故意繳械。我高中臨考前聽說王小波的書很黃,於是找來消遣,那種心情毫不色情,隻是有點獵奇。看到結尾處,陳清揚在檢討書中說,當她被王二背著攀岩的時候,王二因為氣憤打了她的屁股,那一刻火辣辣的疼痛讓她感覺自己愛上了他,如果她和王二做愛是因為愛情,那確實是一個應該千刀萬剮的理由……看到這兒,我就哭了起來。我不知道王小波是不是在這裏隱藏了什麼煽情的地雷,但那幾句平凡揶揄的話卻讓我忽然被震痛。
也許是我早熟,我其實在很小的時候就發現許多童話書都是謊言和空城。成人們用他們智力的十分之一來編一些看來完美其實弱智的故事,好人總是美麗聰明而善始善終的,壞人代表愚笨醜陋最後不是被降伏就是自我感悟。成人企圖通過這些故事,培養孩子辨別是非的能力,培養孩子的道德觀,扭轉所謂的人性本惡。我一直認為那類童話的社會功用就如同在中學生中泛濫的言情小說,它們隻能讓膚淺的孩子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當他們有一天抬起頭發現現實竟是如此刁鑽的時候,他們就脆弱得不堪一擊。解決方法隻有一個,就是讓這些孩子永遠膚淺永遠看不透現實的本質。而對於有思想的孩子,大多數童話隻是一種低級消遣,永遠不會影響和改變他們的人生。
安徒生的童話中,我喜歡的隻有《海的女兒》,一個最簡單的理由是,海的女兒最後沒有如願以償。雖然這個結局常常讓我感覺有點失落。但這難道不是最合乎常理和最真實的嗎?它教會我不要一味地自我犧牲,不要那麼嬌寵愛情卻一點也不向它索取。我的這種理解也許違背了作者和傳播故事的成人們的本意,但恐怕隻有這樣才可能離現實中的幸福更近一點。
我不知道如果我把王小波的小說稱為一類成功的童話會不會遭到異議。我已經讀厭了一切關於愛情的小說,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在寫愛情,如果他們不寫愛情就喚不起大眾的閱讀欲望,而寫得太多太濫卻同樣使欲望喪失。其實,不管男女之情的小說如何充塞市場,它們中的99%都是各種形態的言情小說。而這些言情小說中又有絕大部分是低級的童話。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就發現我沒有權利再說我不讀言情了。而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不是言情小說,這是一個很精致的童話。他寫了性,當他寫性的時候他比那些亂扮純情的作者還嚴謹,他的揶揄不是為了激起某人的生殖器而是為了主題,主題又是一種時代的落寞。除了結尾,他通篇沒有談愛情那玩意兒,但當陳清揚在檢討書裏嘲弄自己的愛情時,其實是把前麵所有的性都推翻了,真實的東西在於人的感情。當他們像動物一樣醜陋、狼狽地為了性愛被批鬥時,雖然沒有旁觀者承認,沒有主人公自白,但沒有人會再相信他其實說的是一種感情。我不知道餘傑為什麼要說王小波的作品不能讓人感動,我認為被感動也是需要理解力和自身願望的。
殘酷的現實,輕鬆的語氣,這才是一個優秀的童話的品質。當我們這樣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時,也許就暗示我們應該這樣去看待生活。
原載《中國青年報》2002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