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 柳春蕊。
又是深秋時節了。
秋葉颯颯,落木蕭蕭,走在這鋪滿一層層的落葉的小徑上,腳步不由得沉重起來。聽聽這聲音,多麼脆弱,多麼無奈啊!然而,這卻是我最愛聽的一種聲音,生命的回響,人生的吟誦。
一。
大約也是這個時候。去年,在球場和勺園之間,一輪斜陽,火紅火紅的,落在一棵古老的白楊的枝丫上,暮色蒼茫。我凝視著,久久地,依偎著它的最後的一線光芒。彼時,我驚詫於自己的發現--這,不就是大自然最美妙的文章麼?是的,這是藝術的顏色,也是遺忘已久的顏色。
五月的燕園,下雨總是一個讓人神往的故事。那個晚上,濕漉漉的,躺在未名湖畔的木椅上,在柳葉虛幌、薄霧淡雲之間,仰望那一彎新月,憑著從西門打來的酒,孤斟自飲。此時,什麼都可以不想,也不必想,仿佛是個自由的人兒。靜靜地躺著,靜靜地聽著,天籟希聲,萬象競萌。那一夜,其實,也是我最為感動最受鼓舞的一夜,為不經意的發現而感動,為大自然的恩賜而鼓舞。
不必說波光塔影,亦不必說青燈瘦影,就說那一地的竹影,一簇簇的花影,還有幾根寬寬的老樹的枯影,子夜時分,你也會驚奇地覺得,似水的明華,竟是如此的詩意淋漓,如此的夢幻恍惚;你也會不自禁地覺得,張三影的故事並不神秘,鄭板橋的墨竹亦不過如此。我曾賦梅詩吟,沉醉於“霧鬟影重濕京華”之句,燕南園的三月,曲折幽香,尋得一個“濕”字,真是太激動的了。
其實,一種微妙的聲音,一刹那美麗的消逝,一刻動人的情景,一瞬間良知的呈現,都可讓你興奮、激動不已;亦可寄之於藝術;或者,這就是人生的藝術,藝術裏的人生。
藝術,生命瞬間的一個流程,它是動的,又是靜的;但又大化流行,生生不已。它是動中的極靜,靜中的至動。可能是秋風秋雨,孀閨淚盡,也可能是易水蕭蕭,雒濂晨誦。它像是少女初春,含苞欲放;又宛然世尊拈花,迦葉微笑。它時而群鶯亂飛,江南草長,青山蒼蒼,綠水泱泱;時而,天心澄澈,萬疊秋聲,金石漫野,雪駐寒城。
“日月疊璧,山川煥綺”,這是一代文人的慧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一代詩人的足音;“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是一代畫人的心聲;“手揮五弦,目送飛鴻”,這是一代樂人的表白;“漚滅全歸海,花開正滿枝”,這是一代哲人的睿智。徘徊於藝林洞簫翰墨丹青之中,拜謁於儒林賢士文苑騷客之下,我驚詫於古之人於藝術的妙諦的領悟竟是那樣的興象玲瓏,不可湊泊;我由衷地為往者靜穆的慧心而敬佩,也為藝術的誕生、生命的禮讚而深深震撼。
二。
湖光山色,密柳長堤,茂林修竹,桑田葦泊,泉響春曉,月啼秋潮。這是童年裏的記憶。家鄉,是一個山區的小村莊。而今,鄉俗民情,盈盈依舊。我感到那是一種極致,生命的極致,大自然的極致。
這年暑假,送弟弟上學。汽車在豫章江州之間的高速公路上奔馳,平蕪遠望,十裏蓮塘,群峰浮蕩,晴陰無常。車窗外,兩三隻白鷗,迎著微風,在水田上展翅飛翔。伴著春雨和宿露,伴著朝霞和彩虹,自由自在,點綴著這三四百裏連綿起伏的綠色。在乍風乍雨的天氣裏,它們三兩處白色,它們剪水伶俐的背影,它們悠悠停泊的姿態,就越發顯得可愛了,越發富有情意,富有詩韻了。我想,這裏是它們真正的故鄉,安居樂業之所在。那時,是我第一次看到了白鷗,第一次領略到了它們的全部美麗。那也是一種極致,白鷗的美的極致。當時,我不由得想起了陶靖節、黃山穀、陳散廬,他們有沒有這麼一種發現?這麼一種驚奇?這麼一種欣喜呢?回到學校,讀讀他們的田園詩,還鄉詞,退隱風儀,尤其是三立先生的西江靖廬墓邊的文字,我實在是感觸太深了!一代詩宗的一生,原來,也是在尋找,尋找他的像白鷗一樣的,一樣的美的極致。
大凡宇宙萬物都有它的極致。虎嘯深山,魚遊潭底,駝走大漠,雁排長空,這就是它們的極致。一隻青蛙“噗哧”一聲,跳入蓮池,又浮上水麵的悠閑,這是它的極致。“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這是一代詞人的胸懷超逸的極致。老農打完穀子,餘霞在天,掬幾手水洗洗腳上的泥,然後回家的閑適和恬淡;一對情侶在他們的雨巷中撐著油紙傘,盈盈細語;二戰中,一位老婦人為了她的弱小的孩子不受傷害,支起了她粗大的手臂那一動作的感動;或是為了理想的事業而踐履未竟的生命;或是為了貞節的正氣而甘受風雨的摧殘;或是為了續命昆侖而跋涉,吞噬那與天俱來的苦楚;或是為了追認一種信念而獨享人類豐富而博大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