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 侯桂新。
今年盛夏和初秋,為了考研,使勁兒學習了七八十天,大三一過,人才開始走向成熟,浮躁漸減,同時卻也如末日將臨一般,前途問題一旦成為近在咫尺的現實,便日日縈繞於心,盤踞肝腸。因為認定自己還得困守校園,我又開始發奮,決心破釜沉舟。為濾除雜念,淨化心靈,如同以往每到轉折時期一樣,我又一次回想過去,想尋求自己人生動力最初的源泉。
我想起了生命中的一些人和事。
我看見一個多年未見的小女孩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我還來不及細看她的容顏,便隻望見一個汗跡斑斑漸遠漸小的背影。
因為名字隻是一個符號,這個女孩,不妨按慣例名之曰芳。姓名可以改變,不變的是事實。我們生在同一個村莊,可是隔了好大一堆山,先前並不相識,直到進了村中小學,便偶然成了同班同學。說來沒有任何稀奇的。隻是她爸是學校的老師,這使她稍稍有些特別。而她的天性,似乎因了遺傳,也比常人更要活潑,然而我私下裏一點不喜歡她爸,長得膘肥體壯,做事大大咧咧,並且有一個極其難聽的外號,是關於人體某一器官。種種因素彙成印象,我甚至對芳也帶了一點天然的反感。
無事的時間一晃三年。因為成績出眾,四年級時我們便來到了鄉裏的中心小學。這時不到十歲的我們已是老同學了。
因為家教關係,從小我就對女孩敬而遠之。那時根本不會思考為什麼。後來讀書日多,家裏漸漸不明白我在學些什麼,我才靠自己的探索明白一些道理。因此,我在這上麵走了一條與常人相反的路途。小時候反而是最正人君子的時候,記憶中沒有兩小無猜的年代,此後才漸漸有別一些微不足道的體會。
在中心小學時我正處在這樣一個過渡階段。我成績最好,玩得最多,麵對異性卻也最為一本正經。然而在心中,我卻有所觸動,開始注意觀察班上的女孩,並有了最初的審美標準與心喜對象。因為心中有了秘密,便也有了與某些女孩接觸的願望。不過由於天性,我沒有怎麼成功。有一個家離學校很近的女孩長相成績都不錯,有時也和我說說話。可是有一天不知怎麼了,我忽然有了一種衝動,竟想碰一碰她,於是在兩排課桌的過道間飛跑,裝做刹不住車的樣子,將彎腰站在桌邊的她用力撞了一下。
天!那是怎樣一種感覺!我想到了一個短語,惟一準確的五個字:邪惡的快意。二十餘年中,這是惟一的一次。
她罵了一句什麼,記不清了。到底是小孩子,往後這事便無影無蹤如同未曾發生一樣。
在這種情形下,有一個人卻差不多毫無顧忌地和我說話,那就是芳。一則是老同學,互相熟悉,另外我沒將她作為心底的一個秘密,這樣相處反而自然。不過我們的交談多自她始,常是借著問一些問題的機會。然而這又使我反感以至不耐煩。那時總這樣,輕易所得很難喜歡。再加上虛榮心作怪,其時我自認在班上與眾不同,因而怕人笑話。這樣,盡管有一兩次看到她略感失望的目光,我們的談話還是越來越少了。
最後竟趨向於沒有。
那大約是五年級時一個學期末,放學了,學校結算夥食,我開學時交的大米尚餘二十多斤。本來是喜事,可我家距學校五華裏,烈日當空,把這米背回家去是一樁苦事。一出校門,沙子馬路燙得驚人,路麵似乎被蒸出了騰騰熱氣。才過幾分鍾,便感覺渾身火燒火燎的。更糟的是,這時我發現了芳。
她就在前邊走著,隻背了一個書包,很輕鬆的樣子,不知哪來的好心情,邊走邊左右前後地望。很不幸我被她望見了。我趕緊低頭,裝做不知,隻在目光相接的一刹那看到她額上有幾粒汗珠。我絕不和你在一起,我想。尤其想到自己在負重而行,我真恨不得把米扔掉。
然而她放慢了腳步,似乎在等我過去。我便也改成小步。這樣一來,每走一步,就感到肩背又受了一次壓迫,又酸又麻,汗水流進眼眶,鹹得要命。
馬路旁有一條水渠,很大,可以遊泳。可我怕濕了衣服,沒往下跳。司機們都被曬沒了,寬闊的馬路上半天也沒過一輛車。
隻餘下她和我一前一後地走。快慢一致,中間保持著不變的距離。
這簡直是一場無聲的戰爭。我能猜到她的心思,但我決心獲取勝利。她也明了我的意圖,看樣子正在設想對策。她不再回頭,這樣我看到的隻是她的背影。我看到陽光幾乎是垂落在她的雙肩,反射出一片奪目的光輝。她好像攜著這光輝在行走。
艱辛的跋涉,行程將半。
這時她像是下了最後的決心,在路中間停了下來。這讓我很為難。隻好也停下,權當歇口氣,直挺挺地站著接受烈日的溫存嗬護。歇了好一陣兒,我覺得再不走人都要冒煙了,全身有兩三個地方似乎是陽光聚焦處,針紮般又辣又痛。而她還站在前麵,如一棵屹立的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