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國語大學 楊蓓蓓。
一路上總能不停地見到乞丐。有人總要心驚肉跳地躲開,有人漠然地走過,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大多數人屬於後者。城市裏有太多令我們駐足的繁榮,乞丐隻是我們記憶的一角停留。
似乎隻有城市裏才有乞丐,而且大多數乞丐來自農村。擁有城市戶口的人,哪怕是再窮政府也會管的。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一個乞丐,在鄉下種田與在城裏乞討哪個更掙錢,我相信我像大多數人一樣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與一個乞丐開口攀談。隻有少數作家可以坦然麵對現實的各個方麵:乞丐、妓女、民工群、政治黑幕及其他。並不隻是因為他們更敬業,而是他們平和的心態與良知促使他們去探訪、去揭露、去靠近。我讚許這一類人。
在中國,似乎沒有哪一部作品是以乞丐為寫作對象的。乞丐是貧困、墮落、麻木的典型代表,如果深究乞丐出現的原因,必將暴露出我國某些製度的不足,這會有損國家的臉麵。因此,一個社會群落被遺忘了。記得很清楚的是《巴黎聖母院》中的丐幫,肮髒,有組織,熱熱鬧鬧像一大家人,盤踞在夜色下的巴黎。這一大幫形形色色的城市無產者過著有滋有味的生活,看上去是蠻開心的,這樣的生活的確令人羨慕。而中國武俠小說中描寫的丐幫,雖衣衫襤褸其中卻不乏武林高手,實在是浪漫得令人難以置信。
在今天這個文明的現實社會裏,乞丐真實地存在者。他們集中在人流洶湧的街道、天橋、火車站附近,以各種手段行乞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北外附近有許多許多乞丐。我最熟悉的是一個常出現在蘇州街郵電局門前的老婦人,她一個人伏在人行道上,雙臂撐起上半身,蠟黃的臉龐木然地麵對來往的行人。她似乎是個盲人,雙目深陷在跟眶裏,一張臉近乎沒有肉,枯瘦成了一片紙。她總是很安靜的,不乞討,也不在行人經過時搖響麵前的破瓷缸。她臉上是近乎悲憫的神色,仿佛在渴望什麼降臨。我從她身邊輕輕走過時常想:她需要的,恐怕不是錢,不是憐憫,而是一盞燈吧,可以照亮她的心靈、她的生活的小小的燈。
還有童乞,兩三成群在人行道上,手裏攥著兩角、五角的鈔票,從正麵攔住行人,大大方方地要錢。有的一言不發,有的油腔滑調地念著順口溜:“好心人,給點錢吧!”這是他們特有的職業語言,配上蓬頭垢麵的小臉,沒法不讓人同情。我不知道他們可以討到多少錢,在行人不給的時候,他們會尾隨行人小跑一陣,看看實在沒戲了,才回頭截下一個。還有兩三個集體行動的,把行人堵在草坪欄杆前,一雙雙賊亮的眼睛裏早已沒了童真。小乞丐們並不是盲目地出擊,他們很善於挑選攔截對象。穿皮衣的肥碩老板雖然有錢,但決不會給一個子兒;相反,學生、幹部、退休老人比較有同情心,手頭也有零錢。還有人告訴我,千萬不可以攔住路上年輕力壯、低著頭走路的男人,那很有可能是犯罪分子;另外,對有文身的人也要敬而遠之。小乞丐們討不到錢是小,挨了打才是吃大虧。沒有人會認真地去打一個乞丐,真被惹煩了的人,頂多大吼一聲,做出要打的樣子,趁小乞丐縮頭躲避的一瞬間拔腿就逃。隻有極少數人忍心在他們身上狠狠踢一腳,再大罵一聲“滾!”兩旁漠然的路人有的開始麵露怒容,有的則依舊漠然。
很少看見壯年人行乞,他們會引來鄙夷、白眼及“好逸惡勞”的罵名。搜尋二十年的記憶,有兩個鏡頭格外令我難忘。一次,在濟南最繁華的大觀園商業區,我擠進人群看見地上爬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他在地上寫出剛勁的粉筆字訴說他的不幸。我的目光向下移動:他是沒有雙腿的!多餘的褲腿打成兩個死結,他的手--惟一完整的一隻手,捏著粉筆用力地寫著。地上鮮亮多彩的粉筆字宣講他對生活的渴望,可惜他依舊是個乞丐,要靠人們的憐憫來過活。他令人敬重之處在於,他已經盡了全力去爭取自尊,這使四肢健全的“行屍走肉”們無地自容。談乞丐的自尊似乎與談妓女的貞操一樣荒唐,但我相信世上沒有完全失去自尊的人,除了徹底的智障患兒。在溫飽之外,他們同樣希冀著信仰與被尊重。一個周日的早晨,我去了宣武門教堂,在莊嚴的聖堂裏,我驚詫這裏竟然聚集了各國的信徒,有棕色皮膚的拉美人,腦後拖著粗大的鞭子;有穿花襯衫的黑人少年,調皮地蹲在長椅上;更多的是我們的同胞,大家一同低誦讚美詩。不分種族,不分膚色,同一個心靈向往天主的關愛。就在這時,教堂大門閃開一條縫,一個佝僂的身軀畏畏縮縮地挪了進來--是一個沒有下肢的乞丐,他吃力地前移著腰下的小平板車,從人縫間張望遙遠的聖台:那裏很美麗,裝飾著鮮花,像個天堂。彌撒結束後,他慌張地向外挪動,惟恐自己的行動遲緩會影響別人出去。其實,他的擔心是多餘的,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繞過他慢慢走開。他是大家心中普通的一員,天主眼裏的孩子,盡管他是乞丐。在這裏得到的尊重會暫時慰藉他寂寞的心。我祈禱,願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可以感受這種同胞之愛,哪怕隻有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