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師範大學 陳燕。
做家教的地方是海珠區,老城區。
每次去做家教需要坐一個小時的車,到江南西下車,過馬路,然後走過一段街道,在一家麵包店轉彎,步入居民區。那短短的一霎間,可以聞到烤熟的麵包香,千百個烤熟的麵包,巨大的香味蔓延開來,和著街邊店鋪的音樂籠罩了人們各種各樣的臉。
按門鈴的時候,會聽到《獻給愛麗絲》的聲音,丁丁冬冬。每次,孩子的媽媽說:“老師來了,弟弟,快叫姐姐。”那個孩子,果然就會用他溫柔的大眼睛看著我說,姐姐。
我們在開了空調的房間裏上課,讀晦澀的英文字母。歇息的時候會無邊無際地說話。從恐龍化石到星球大戰,從基因到麥當勞,他說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讀書,他說他的媽媽很煩,整天在他耳邊嘮叨,我們讀看圖認單詞的時候,他指著一隻鵝說,這就是我的媽媽。在粵語裏,鵝音作嘮叨解,這是他淘氣的反抗方式。那實在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有那麼多的幻想,在幻想裏他就是這個世界的國王,憑打得一手棒極了的星際遊戲贏得了全世界的敬意,從此豐衣足食,生活無憂。我也曾是孩子,我知道他的幻想裏也有我需要尊敬的地方。
我們在房間裏上課的時候,女主人就在廚房裏準備晚飯。刀又急又密地敲在砧板上,是錯落有致節奏分明的編鍾;燒旺了油鍋,脆生生滿籃小白菜一沾鍋,立刻響聲大作,是蕩氣回腸的一輪大鼓;另一邊正在蒸著的那一尾鱸魚,水波翻滾,竟是十麵埋伏著的琵琶,一聲聲都透著臨危不懼。最不能忘記的是那一鍋老火靚湯,輕描淡寫地飄忽著,媚惑著,是慌張熱鬧裏那一管清麗的長簫,洗盡鉛華卻又刻骨銘心。就這樣到了黃昏,打開門的時候就見到了豐盛的晚飯,長發的主婦微微笑著。舉世聞名的廣州人的湯,夏天的時候有馬蹄、甘蔗,清肝潤肺;冬天的時候要靈芝、烏雞、紅棗,保暖養生。還有預防感冒的,治療咳嗽的,各式各樣的湯。廣州人在長長的文火熬出的湯裏不緊不慢地度日,淺淺的碗裏裝著這個城市世俗的自信、世俗的張揚,人們用一碗湯瓦解了生活的無望。無論街道上飄的是什麼流行歌曲,相愛的人們是怎樣經過了滄海桑田,爐上那一撮火永遠不會熄滅,安靜地從下午熬到晚上。
每個星期我都會留在那裏吃一頓飯,每個星期我都會回憶一遍我貧乏的童年,每個星期我都在這個家庭為我打開的小小窗口邊上小心翼翼地張望著這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們、陌生的善意與希望。
西關。
這裏是西關,我腳下的是青色花崗岩鋪成的小路。下了點小雨,石板散發了迷迷渺渺的潮濕氣味,繞著我的腳踝,有點微微的涼意。恍惚之間以為這裏是江南,戴望舒筆下那一道悠長悠長的雨巷。可是我畢竟沒有看見那個丁香一般的姑娘,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肥肥白白的嬰兒,被抱在豐腴的少婦手裏,從開了一道縫的高大木門裏探出半個身子,抬頭看了看已經轉晴了的天,一閃,又回到了幽深幽深的屋裏。於是,我總疑心空氣中飄著的水汽裏還殘留著縷縷的奶香。
多寶路、寶華路上多的是兩層結構的小洋房,設計簡潔,依稀仍可見陽台護欄也是雕了花的,簡單的大片葉子,大朵的花。用鐵絞出來的欄杆已是鏽跡斑斑,不知往日女主人的裙裾有沒有輕拂過上麵。那由遠而近的馬車,來的是她的丈夫還是她的情人?小小的房子,也有彩色的玻璃,也有高高的門廊,然而到底沒有舊上海的精致排場,自然就少了幾分繁華過後的悲涼。
每到重大節日,報紙上就會長篇累牘地描述西關風情,西關小姐與東山少爺的盛大聯姻,還有那間早已消失的西關大屋。
現在的西關大屋其實隻是很小的一座兩層房間。從小小的院子走進去,到了大廳,廳裏隻擺得下一套酸枝木家具。踩著咯吱咯吱的木樓梯上二樓,就到了西關小姐的房間。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一張床、一架腳踏風琴、一麵鏡、一個三腳架上一盤水仙花,一對繡花拖鞋。踮了腳尖走五步,就到了南麵牆壁那數葉彩色玻璃窗,用短短的木棍輕巧支起其中的一葉,就可以看見院子的前門,開著白的杜鵑。那一日,西關小姐或許就是透過窗口看見了那個有些許木訥的年輕人,由父親領著進了家門,或許還會有個俏皮的小丫頭過來和她嬉鬧一番,不經意之間泄露了她將要出嫁的消息,或許她就會嬌羞地跺了跺腳,震動了陳年的樓板,往東山少爺的茶裏灑下了薄薄的幾粒灰。照片裏那個穿著寬大白裙子的西關小姐並不十分美,她圓圓的南方女子的臉,一雙眼睛略顯呆滯,沒有山西大族小姐肉欲的意念,也沒有京城王族小姐骨子裏對權力的渴望,更沒有卷了頭發穿了蓬鬆洋紗的上海小姐舉手投足的萬般風情。然而她是宜家宜室的,就像晚飯時的那一碗已熬到純白黏稠的湯,怎樣地妥帖,怎樣地安撫了五髒六腑,隻有喝了的人才知道。那個東山少爺,也就是個清秀白淨的南方少年,精明之餘透著厚道,他果然就配得了這樣清淡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