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大學 袁詩寧。
1934年,沈從文先生從北平回湘西省母,入湘後在武陵(常德)買舟,沿沅水,過桃花源,下沅陵,過瀘溪,在沅水上徜徉了二十餘日,回到故鄉鳳凰。途中所感,後來結集《湘西》、《湘行散記》。這兩本書如雲之出岫,恬淡清秀,如水滴潭中,幽穀回音,讀之如與沈公一道於武陵買舟,與二三水手,蕩開沅水清波,江畔盡是逼人眼的翠竹,於暮色欲合之際,斜斜地橫在一個無名的碼頭,岸邊的吊腳樓有女子綿長的小調飄出,江中閃著幾點熒熒的燈火……從此,湘西的神秘蓋頭被輕輕挑起,每個讀過這些文字的人便有了去茲探幽尋夢的欲望……於我而言,湘西更是一種“還債”的感覺壓在心頭。
湘西再次潛入我的夢裏是近日讀到的坊間新由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的一套“畫文叢書”,共十三本,皆是沈從文先生的小說散文,內即有《湘西》一本,文中有畫,畫外有文,看似無序地散落書中的數十幅圖畫,皆由兩位湘籍畫家何鐵凡、王金石握管,依文作畫,或水墨點染、或素筆勾勒,文畫相生,書為八開,所有紙張潔白如雪,畫如墨梅開雪中,展卷如踏雪尋梅,時隱時現,文以畫更顯悠遠動人,畫因文而有靈動之感,湘西風情,呼之欲出;無獨有偶,北嶽文藝出版社推出的《湘行散記》插圖本,文中所附的除了沈之表弟當代名家黃永玉的畫和卓雅的攝影圖片而外,更珍貴的是沈先生的幾幅當年歸途中的素描,二書相映成趣,同時闖入我的眼中,不由得我不還去年五月間與同窗湘西之行而欠下的“債”了……
“常德的船”
1956年12月13日,沈從文在又一次的歸鄉途中給夫人張兆和寫的信中說到:“昨曾過常德看看,一點都不認識了,什麼都變了”,半是無奈,半是感傷。當然,比起22年前那次省母之行,他所見到的武陵,那“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如今都是無處可覓了,而當日買舟而下,順沅水,過桃源,曆辰陽,下沅陵的二十餘日的水上生活,到了50年代已被一條公路拉成一二日的路程了,而於60多年後的我們更是一張夢中才能尋的寫意畫了。
“常德的船”,是沈先生介紹的湘西的第一件物事:那“外來船”的“大鰍魚頭”異常秀氣,通體純黑的“烏江子”、裝滿“曆史”的“洪江曲船”,“有鬥拳師神氣”的“白河船”、還有了“廣舶子”、“洞河船”、“麻陽船”……昔日遊動在沅水上的千帆,都隻能在文字中尋得它們的名目了。而畫家用水墨織就的千百桅舟,灑落在書中的字裏行間,或將行未行,似在等待一位吃葷茶而未歸舟的“柏子”,或降帆而憩,正享受下次出帆前的安寧……它們在畫中遊動在整條沅水,貫穿整個湘西,書也因此“活”了起來,沅水也抖落了曆史的塵埃,似乎又鮮活地流動在我們的心裏。而畫不出的乃是萬千立根於水,棲身於船的湘西船戶,他們蕩開了沅水的清波,吐納萬千貨物與進出人流……我們乘坐的特快列車隻在常德停歇了幾分鍾,隻夠我們對沅水投下匆匆一瞥,就如沒羽之箭,呼嘯而過,直入湘西的腹地了……鳳凰。
“苗人放蠱的傳說,由這個地方出發。辰州符的實驗者,以這個地方為集中地。三楚子弟遊俠氣概,這個地方因為屯丁子弟兵製度,所以保留較多……”沈先生對自己的家鄉似乎吝嗇了些許溫柔筆觸,而多了幾許的強豪之氣。我以為,最得鳳凰神韻的還是黃永玉先生的水墨畫“故鄉水巷”,淡遠漂泊,明淨而悠遠,而其他的似乎略有直露之嫌。
鳳凰城隻宜在夢中或是一片水霧中徐徐展開,我們便是在暮色欲合之際“潛入”古城的懷抱的,小麵包車一路在青山綠水中穿行,陡然翻過一座高山後,鳳凰就如一位浣紗女婷婷地立在我們麵前,沱江如帶,依稀可見,不由你不生長相廝守之意。我們由一徑光滑的石徑牽引而來,慢慢地接近,靜靜地呼吸,路旁的門縫中偶爾泄出一線燈光;沱江也越走越近了,隔著石徑與吊腳樓,濤聲溫柔地聲聲闖入心中。我們停歇的旅館就是一座木質的吊腳樓,容顏已舊,一半立在清清的水中,一半緊貼住石板路,簡單潔淨,依窗站定,沱江便在腳下靜靜地流淌,關上燈,空氣中全是沱江的氣息了,江麵偶有幾盞燈火飄過,是一些夜行船劃過江麵。入夜,大家在沱江的濤聲中酣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