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民族學院 馮俊傑。

我的靈魂,像弦樂器/被無形的手指撥弄/暗暗唱一曲共渡樂之歌/感到多彩的至福而戰栗/可有人在聽它。

--尼采。

如果不是一次意外的發現,她們的命運也就如同中國的其他的風俗一樣。死亡在人間的時代變遷和現代文明的蠶食鯨吞中,在曆史的某一個清晨煙消雲散和蕩然無存,再無法追索回來。僅僅遺留下蛛絲馬跡供後人憑吊。

而她們的命運也因為自己的屬性被注定了,隻是在世界的角落卑微地歌唱。她們是一種生來謙卑的文字。她們的形態都是女子的形態,身軀瘦弱、纖細、柔軟、修長和婀娜。帶著悲傷的美麗與憂愁,帶著單純的快樂和希望。但是卻像是一個家庭主婦,永遠無法在有客人來臨的席麵上一露麵容,隻能是獨自在牆角和灶台彎曲著身體,彌漫著千年的怯懦和本分。她們必須溫和、優良、馴服、恭敬、儉約和禮讓,而不能有絲毫的火氣。她們必須是如同冰涼的水一樣,任人撫弄而不會反抗,而曆來如此。

這樣的一種文字是充滿了男性霸王氣息的世界所無法讀懂的後花園。這是漢語言文字有曆史記載的,一切文字之外的歌唱,完全的另類和孤獨的營造。她們是變異的漢字。更正確地說,她們是漢字的一種反常的支流。從漢字的霸王地域出生,一旦出生就已經不是原本的漢字。

出嫁、描紅、繡花、別離、孕育、祈禱、童年構建成她們全部的價值與意義,構成那些坐臥不寧的筆畫。沒有一絲不苟的方正,惟有含蓄內斂的情感。相比漢字的堂皇,相比曆史上甲骨文、金文、隸書、楷書等等的被欽定,被禦用而盛大起來的“民族”,後者是雄居宮殿的標準與君王,前者就是門外每日打掃的宮女,一輩子也不會被納入法眼。她們從湘南衍生,在湘西誕生了一位擅長書寫流水一般的文字而被打擊的大師沈從文。也許湘江的多情與水的性格賦予了那裏的女子與眾不同。一個中國的女子在壓抑下沉默了又沉默,在沉默當中,固執地書寫她們的文字--女書。女書,這是兩個讀來都叫人的心靈為之一顫的漢字。她們是徹底的女性文字。從內涵到外形。她們是女子的:三朝書、民歌、童謠、祈禱文、傳記、敘事文、自傳、漢語故事的譯文……七個音節就是一段唱詞。

在那裏的吊角樓當中,年紀比較大的女子與女孩一起躲在黃昏的閣樓上。光線從鏤空的窗戶滲透進來,影子明暗不定地在她們有些淩亂的頭發上麵神秘地晃蕩。年長的女子說:出嫁,出嫁是這樣寫的。同時比畫給女孩看,女孩的麵容就有些紅色,羞澀而靈巧地在一塊絹布的圍裙上,用曲折而纖細的字跡鋪落。而布是墊到柔軟的手掌上,手掌是墊到自己的膝蓋上,那文字一落下就無比地婀娜起來,就有了女子的心情與神意。

那時的女孩已經明白,所有的文字,這種被研究的人叫做女書的全部心思都是寫給自己的。

這樣的書寫有多少個時代還沒有人可以明確。隻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她們比千年之前的《詩經》裏麵的女子的歌唱還要固執和獨立。傾訴、抱怨、指責、相思、戀愛--詩歌裏麵口無遮攔的爽性而說的時代與她們遠離太甚。她們的演說不會記錄到珍貴的文集裏麵,不會被朝奉,被收藏,成為經典,被一而再地引用和讚美。她們背負了三從四德和禮義廉恥婦有婦道的教訓,從出生到老死,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男權的腳板下和裹腳布中,被要求為忠實的工具和奴仆。可惜世界上的所謂鉗製,總是有思維的漏洞流下的遺跡。她們就是如此的結果。她們也是人,有困了、累了、倦了、愛了、恨了、哭了、笑了、收獲了、失去了的感情。沒有人來聽我說,沒有人讓我說。我就躲起來說,說給自己聽,寫給自己看。完全是真摯的表達,杜絕了任何的功利,她們的書寫是絕對的幹淨和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