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因為……”她緩緩抬起頭,用幾近憐愛的眼神撫摸他已被焦慮削得愈發尖長的麵頰,一字一句道,“咱們的行李被偷了,到了英國也隻能做乞丐,不如利用這死人幫點兒小忙,撈些盤纏,否則真不曉得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過。”
夏冰瞬間頭皮發麻,也不說話,轉身便往自己的臥鋪那邊跑,不消兩分鍾又折回來,表情又驚又怒,吼道:“何時被偷掉的?怎的也不告訴我?!”
“剛才去了一趟廁所,路過咱們的鋪,抬眼便看見架子上空了,找了一陣找不著。火車上最多的便是三種人:跑單幫的,逃饑荒的,偷東西的。是禍躲不過。”
杜春曉輕飄飄地說完,便繼續垂頭理牌,一大把沾了水霧而顯得有些“疲軟”的塔羅牌在她手裏“劈裏啪啦”地擠成一個長方塊。
黃昏時分,杜春曉與夏冰已坐上一輛敞篷的破馬車。他們相對無語,中間橫放著一具女屍,盡管空氣有被低溫凝固住的嫌疑,一股子牛屎味兒還是塞滿了二人的鼻腔,踏在腳下的幾塊木板上滿是潮濕的黑印。之所以發展到這樣荒唐的境地,皆因杜春曉自作主張,先行允諾暴跳如雷的未婚夫能在這裏添備些衣物被褥之類的必需品;再則便是去向列車長哭天搶地了一番,說是認出這死人原是她一個遠房親戚。眾人覺得她確是古裏古怪,在停屍的包廂裏留過大半日,雖仍覺得一個紅毛鬼子與這中國女子之間的所謂“親戚”關係略顯蹊蹺,卻也鬆一口氣,因不用做棄屍這樣殘忍的事,於是裝模作樣安撫了一番,便掏錢雇了馬車將他們連帶死人如送神一般送走。趕車人起初不肯拉死人,列車長還硬塞給他十塊錢,強行將屍體裝了上去,對方無奈之下隻得允了。不過一路上臉色仍不大好看,陰沉了半日才鬆開。杜春曉倒也沒有尷尬,反而笑嘻嘻地問那毛發蓬亂、套一件灰鼠大氅、腰間縛了把草繩的壯漢車夫:“師傅可知道附近哪個屯子有教堂的?”
那車夫也不說話,隻鼻眼裏發出長長一聲“嗯”來,附帶點了點頭。想是脾氣極大的一個人,為混口飯吃隻得將什麼都忍下來了。杜春曉忙道:“那請師傅把我們帶去那教堂便可以,有勞了!”
有了目的地,馬車便行得愈發急了,想是急於擺脫這一車子的晦氣。紮了稻草的車輪在結冰的地麵上輾過,每滾一次都似有滑出去的危險。沿路隻見白茫茫一片雪原,好不容易看到類似村落的地段,十多個幹打壘 零零散散築在那裏,也有略齊整一些的磚房,頂上的煙囪內正排出一縷筆直的輕煙,有氣無力地在空氣中擴散。夏冰每每見到有人煙的地方,一顆懸到嗓子眼的心便放下,可眼睜睜看著那些人跡被馬車遠遠甩在後頭的時候,他又憑空生出許多的絕望來。一路上他心情如此起起落落,終於在崩潰之前到了真正熱鬧的地盤,有人聲鼎沸,有暖熱的街邊包子攤,有看似秦樓楚館的精巧建築,更有一路站開、掛滿滿一架動物的皮毛、高聲大氣與行人討價還價的俄國人……
馬車駛入一條名喚“遊明”的街道,空氣霎時也變得溫暖了,夏冰繃緊的頭皮也慢慢鬆開,還哼起了小調。與先前的荒蕪相比,這裏確實宛若天堂。隻是杜春曉卻皺緊眉頭,喃喃道:“恐怕……我們來錯地兒了。”
2
莊士頓已經失眠五夜了,但他依然起得很早,用黑色教袍將頭發裹住,以抵擋如刀刃切割麵頰一般的寒風。其實他完全可以在講早課,抑或布道的辰光將頭帽除下,露出一頭漆黑如墨的新鮮短發,它們像新草一般植在頭皮上,有些許迷香的味道,熏衣草氣息從麻布教服的每個縫隙裏鑽進鑽出,與傾心於它的人玩捉迷藏。每日清晨,莊士頓都會用修剪成圓形的指甲劃開聖經上的一些紙張,它們因他的虔誠而遍體鱗傷。可恨他本人渾然不覺,隻顧低下清俊的頭顱念頌每一段關於“人性本惡”的傳奇,中間偶爾抬起眼來,便有人驚訝於他的黃皮膚與深褐色眼珠,鼻梁隆起的高度恰好介於少年與老年之間,下彎的唇角上方那兩道深重的法令紋卻偏要訴說淒涼,於是他的年紀便成了謎。
今朝的早課,氣氛愈發壓抑,若望為他端來的洗臉水裏飄著一瓣枯葉,他本想責備兩句,然而又放棄了這樣的念頭,隻是草草將葉子撈出來,丟在腳下。若望蹲下身子把它拾起來,並告訴他:“那是夏天風幹了的玫瑰。”
“為什麼要泡在這裏?”莊士頓竭力壓抑他的煩躁。其實不用刻意調整,他都有一腔溫柔的聲帶,喜怒哀樂從嗓子裏出來就都是祥和。
若望吞了一下口水,回道:“聽說這樣可以讓幹花重生,結果還是黑的。”
莊士頓將歎息忍在腹中,隻揮手讓他出去了。梳洗完畢,自寢屋走向禮拜堂的中間,他看見安德肋背著一張鐵床也往裏走。這孩子每天都吃得很少,然而力大無窮,仿佛是神賜予他降生之後的獨有優勢,盡管隻有十三歲,個頭卻比一般孩子要高出許多,所以做衣服很費布料。莊士頓總是把其他孩子用過的舊棉衣改一下,縫製成寬大的棉袍讓他過冬。所以這裏每死一個孩子,安德肋粗眉大眼的麵孔上都會流露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因為他知道自己又能添新衣裳了。莊士頓沒有拆穿他秘密的殘忍,他隻希望《玫瑰經》能喚起安德肋的“同伴意識”,可惜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