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聖瑪麗的太陽(1)(3 / 3)

“安德肋,都準備好了麼?”

莊士頓故意在這孩子正艱難地跨過禮拜堂門檻時叫住他,他就是想讓他在天主腳下跌一跤。孰料對方卻站得極穩,甚至吃力地回過身來,鐵床的兩個床腳擦過右半邊鑲有橄欖枝銅飾的大門,那張床就好像長在他身上似的。在莊士頓眼裏安德肋已成為一隻背上長腳的怪物,“怪物”佝僂著身子,對自己的神父擠出一絲笑容:“隻等若望的花了。”說完,遂小心地回過身,走到布道台前。多默與猶達上前助他將鐵床放下,他們熟練地在床上墊好毯子,鋪上白床單,再將瑪弟亞壓在床單上。瑪弟亞臉上始終被白布蒙著,莊士頓能聽見他空洞的後腦勺與鐵架碰撞的“咚咚”聲。他覺得那聲音沉悶且刺耳,便別過頭去輕咳了一聲。多默將瑪弟亞的頭顱放平整,便走下聖壇,向莊士頓畫了個十字,莊士頓沒有舉起胸前的十字架讓他親吻,而是直接穿過他身邊,走到猶達跟前,抬起手撫摸了他的前額。猶達臉色通紅,胸腔發出“呼呼”的聲音。

“去喝點兒冰糖水。”莊士頓拍了拍猶達的肩,猶達強笑著搖頭。他大抵是聖瑪麗教堂最懂事的孩子,從來沒多要過一個窩頭,也沒添過一次粥,領取聖誕禮物時總排在最末一個。他突起得像螳螂的雞胸與下垂的眼角令莊士頓想起童年死去的弟弟。

“沒有冰糖了,神父大人。”猶達氣若遊絲,但還是堅持要操辦瑪弟亞的葬禮,他甚至主動承擔起清洗瑪弟亞麵部的工作。

“若望呢?”莊士頓麵向正在清掃地麵的安德肋,對方抬起高大的身軀,門外灰暗的光線即刻被擋住了大半。

“神父大人,您剛才問過了,他去拿幹花了。”安德肋總是比其他孩子性急一些,所以講話很直。

莊士頓的嘴角於是愈發陰沉,他走到造型僵直的瑪弟亞跟前,輕輕挑起蒙麵的白布。陰影下是一張幹癟皺縮的臉孔,雖然已經洗過了,可還是能看見下眼瞼與唇皮上青紫的勒痕,眼眶內像是被塞了什麼東西,令死者好歹有了“五官端正”的尊嚴。

杜春曉與夏冰拖著死屍往教堂裏走的時候,天隻些微降了點雪,因馬車走了一天一夜,晚上凍得兩人抱作一團,所以一大早便有些恍恍惚惚的。盡管到了目的地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先前被強壓在體內的疲累卻不識相地爆發出來,於是他們幹脆把死人拿氈毯裹了一下,綁上繩子拖至聖瑪麗教堂門前的吊橋。這教堂周圍被挖了一圈水渠,底下的水已結冰,斷無可能溺死人,但冰層極淺,因而渠溝便有十幾米深,也不見底,於是少不得還得踏過吊橋,拍響教堂大門。

夏冰拍得手掌又紅又痛,大門仍然緊閉,上頭雕刻的兩個天使用憂傷的眼神互視著。杜春曉搖頭歎息,遂抓住大門右側一根垂下的粗繩晃了兩下,一陣清脆鈴音劃過結冰的空氣。隨後隻聽得“喀噠”一聲,宛若垂死老嫗奇跡般的睜眼,那門竟開了,門縫內摩擦發出嘶啞的號叫,夏冰直覺一陣牙酸。

門後站著的是一個性別糊塗的“白人”。

這個人麵無表情,懷裏抱著一個釘製粗糙、縫隙極大的木頭箱子,麵龐白如紙張,隻一張粉色的嘴唇灑落零星白斑;長睫毛與眼珠子亦淡若白夜,隻瞳仁裏滲出割破指尖般流淌的一縷碧綠“血絲”;雪般的碎發留至頸下,好似從未仔細修剪過,長長短短落滿額際,深淺不一的陰影將鼻線至下巴的弧度勾勒得精細絕倫;身材纖細,哪怕被粗厚的黑長袍罩著,依舊能讀出裏邊單薄的曲線。棉袍下擺處露出蹬草鞋的赤足,腳趾尖呈紫色,腳下點點血跡,沿著小徑一路遠去,好似他身上某個部位破口了,邊行邊流出鮮紅色的生命汁液。然而仔細一看,卻是落在薄雪上的幹枯玫瑰花瓣,在冰霜的懷抱裏逐漸僵硬、發黑。

“願主收留我們,阿門!”杜春曉急匆匆自頭至胸畫了個十字,對方卻不急不緩,放下木箱,道:“我們這裏已經在舉辦葬禮了。”

是男人的嗓音。

確切地講,是少年的嗓音。

夏冰用力牽住繩子,裹屍毯在地麵上留下一串連綿不斷的擦痕。少年看到那長條灰毯包住的東西,似是猜到了內容,不由得後退兩步,抱著箱子轉身小跑,穿過小徑進了禮拜堂。那石徑路兩邊的矮冬青已被雪蓋住,不見本色,冬青後頭那一片更是殘枝敗葉,稀稀拉拉豎在那裏,依稀可辨是類似月季的植物。

杜春曉見那少年跑了,隻得牽住另一頭繩子,與夏冰一道拖著死人前行。行至禮拜堂門口,已是氣喘如牛,白霧噴得滿頭滿臉,頭發絲上、眉毛上沾滿細密冰霜。因門檻有些過高,兩人已無力將屍體抬起,隻得愁容滿麵地看著裏邊的情形。

那位開門的少年已立在一具麵蒙白布的屍首旁邊擺花,動作又急又快,好似要將死人用幹花埋起來,空氣中彌漫玫瑰的冷香。另有十個同樣著黑袍的孩子,鉸了幹淨的鍋蓋發,正在一旁吟唱聖歌,聲音細細小小,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彈奏風琴的神父神色黯然,每每按下琴鍵便自指間掉出帶“噗”聲的傷感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