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點那桌當時已坐了三個人,一個是禿頭吊眼的俄國中年男子,穿一身黑白黃相間的毛皮大衣,十根手指有七根都戴了亮晃晃的寶石戒指,右耳上戴一枚鴿卵大的鑽石耳環,氣勢相當霸道,要牌時會用食指中節敲桌示意;第二位則是麵目和善的半老頭子,肥得移動身體都很吃力,西裝緊緊繃在身上,盡管襯衫扣子已鬆開兩顆,露出黑毛盤卷的胸膛,所幸座椅不高,還沒有鬆動的危險;第三個係風韻絕佳的婦人,眼袋鬆垂、下巴尖翹,剪裁精致的煙藍底色菊黃繡花連身長裙,兩隻鬆鬆的袖管下露出剝殼雞蛋一般玉白的手臂,頭發用發蠟整齊地攏在腦後,自脖頸處翹起一點“鴨尾巴”,兩串綠鬆石耳墜靜靜垂在長長的麵頰兩側,興許是已到了收肉的年紀,即便擺出坐姿,背腹處還是看不見一點贅餘,失了性感,卻贏了氣質。
杜春曉一屁股坐到那婦人對麵,四人心照不宣地互望幾眼,算是有了默契,荷官遂開始發牌。夏冰和阿巴眼睜睜站在她後頭瞧著,這一看,便見識到她連輸好幾把的困境,不消一刻便連向賭場借了兩次錢。夏冰急得渾身冒汗,要曉得他們若欠了債,今晚就別想走出這裏,更何況他們身邊沒有哪一門親戚能拿著錢千裏迢迢趕到黑龍江來救場。
正想得絕望時,杜春曉推了他一把,罵道:“你去別處轉轉,老在這裏看我的牌,牌好你就笑,牌壞你就皺眉,什麼都被人家看去了,我哪裏還有贏的道理?!”
夏冰一想也對,便帶著阿巴去百家樂的台子看賭了。
此後,杜春曉果然手氣大順,叫牌叫得大膽,兩張主牌過十五點還會再叫一張,偶爾也會哭喪個臉,叫牌叫得抓耳撓腮。旁人誤以為她沒底氣,結果牌好得瞠目,幾把便將先前傾家蕩產的局麵扭轉回來,堪稱有勇有謀。那俄國禿頭男子雖已輸了好幾千,跟前籌碼愈來愈少,卻是氣定神閑,連添三次籌碼,瞬息之間便推給了同桌賭友。黃皮膚的半老頭子尚處於不輸不贏的階段,於是放鬆得很,中間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婦人與杜春曉都撈了不少,以至於找到惺惺相惜的感覺,叫牌的辰光總是相視一笑。
可惜那俄國漢子越輸越狠,手上隻餘十來個籌碼的時候終於急出了汗,兩隻眼時不時瞪向杜春曉,再轉回來瞪自己手上的牌。在還剩兩枚籌碼的辰光,俄國漢子已抓了兩張牌在手裏,明牌是梅花四,暗牌不詳,臉上遂浮起氣急敗壞的笑容,大喝一聲,又讓服務生送來兩千塊籌碼。此時台麵上兩個女人跟前籌碼已堆得山一般高,對俄國漢子孤注一擲的做法難免有些瞧不上,所以叫牌口吻顯得異常輕蔑。半老頭子明牌是紅心皇後,杜春曉是方塊十,婦人的是方塊斜鉤。
顯然俄國漢子無論如何都得叫牌,他將麵前大半籌碼往桌心一推,氣勢如虹,叫牌聲音尤其響亮,頗有挑釁的意思。半老頭子表示不再要牌,但掃了與俄國漢子同等堆頭的籌碼過去,接著婦人咬嘴半晌,將籌碼堆至桌心,也叫了一張牌;杜春曉當下很爽氣地將自己那“半壁江山”推了出去,同時叫牌。
事實上,四個人表情都已略有些僵硬,有鬼無鬼都看不太出。俄國漢子拿到第三張牌時竟也不動聲色起來,隻默默將剩下的籌碼悉數推出;杜春曉把第三張牌蓋在另兩張上頭,默默把先前的“戰績”又送了回去;婦人也是一樣,信心十足地押上全部家當。半老頭子先行開牌——十九點,不叫牌確是周全的做法。
緊接著杜春曉開牌,點數十八,先前的財富毀於一旦,她氣哼哼地敲了敲桌子,縮矮脖頸,生怕被夏冰看到這時而天堂、時而地獄的場景。輪到那婦人開牌,她姿態妙曼地揭起謎底,暗牌係黑方三,叫牌居然是梅花七,加起來二十一個點,頗有穩操勝券的意思。當下觀戰的幾個人都情緒激奮起來,他們麵色潮紅,嘴邊兜起鄙夷的笑,隻想看那俄國佬的好戲。俄國漢子突然重重拍了一記桌子,將三張牌曝在光天化日之下,兩張暗牌竟是黑心國王與紅心七,於是一記挽回尊嚴!
周邊遂發出長長的歎息聲,那俄國漢子笑嗬嗬地俯身向前,欲將籌碼抱過來,一麵抱一麵用生硬的中國話嚷道:“今天運氣好!可以回去再買十個女人和兩匹馬了!”看情形是想見好就收,要兌錢出場。
孰料笑意還未從臉上褪盡,他便覺身體被背後的一股力量推壓,整個人順勢倒在牌桌上,麵孔埋進了籌碼堆裏。待回過神來,才看見兩個麵無表情的男子,穿與荷官不同顏色的背心,他們將他按在桌上,讓他兩隻珠光寶氣的手直挺挺攤在吊燈下,連指縫都照得煞白。
“幹什麼?你們幹什麼?!”那漢子號叫起來,雖人高馬大,卻怎麼也掙不脫。
“嘖嘖嘖……”婦人皺著眉頭站起身,全場鴉雀無聲,都直愣愣盯住出了動靜的那桌,“這裏開了三十來年,什麼樣的陣勢沒遇過?什麼樣的老千沒見過呢?”
話畢,她撩起對方毛皮豐厚的袖口,內側果然粘了一圈紙牌,周圍遂發出一陣噓聲。
婦人搖頭起身,原本顯得單薄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似背後有某隻手撐住了她,令她威嚴起來:“這種下三濫的把戲,可是來給賭坊丟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