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漢子隻得眼睜睜看著兩名打手將鐵釘對住他的手背,用一把鋥亮的精鋼錘子“嗵嗵”砸了兩下,力道精準,正讓他兩隻手牢牢釘在台麵子上。血流得不多,卻足以令出千者發出撕心裂肺的號叫。
周遭雖然仍是靜得可怕,從地獄裏爬出的呼吸聲反而粗重了,那賭場好似先前未開過鋒的刀刃,舔了血之後湧起了一股殘忍的興奮。尤其是他們將俄國漢子手上的戒指一一拔下的辰光,他痛得“嗚嗚”哭了起來,那上百個急促的呼吸因蘸了淚水而愈發堅硬。
婦人將俄國漢子的戒指放在掌心撥了幾下,隨即丟在地上,笑道:“果然是玻璃的,欠賭坊的錢你可怎麼還呢?”
“饒……饒命啊啊啊……”對方已嚇得號啕起來,鼻涕粘在毛領子上,嘴巴因劇烈的吐納而顯得又腫又黑。
“我必然是要饒過你命的。”婦人臉上綻放狼一般的魅豔,“若不留著你的命,你可怎麼把詐到手的五千塊翻十倍還我呢?老規矩了,不會不懂吧?”
這一句,等於已將那老千掏心割肺了,唬得他連“救命”二字都說不出口。
“若還不出,該怎麼辦呢?”杜春曉冷不丁開腔了。
婦人瞟了杜春曉一眼,神色突然陰沉下來,整個賭坊隨之也變得烏壓壓,她一字一句道:“潘小月想追的債,沒人敢還不出。”
“你放過他吧。”杜春曉也站起來,夏冰方發現她們居然個頭一般高,連眉宇間的霸道與沉著都極其相似。
“放過他,誰還我錢?”
“我。”杜春曉笑容滿麵,“我來還。”
2
紮肉揭掉臉上的一層皮,內裏真實的毛孔才得以暢快呼吸。風裏裹帶的雪子刺在皮肉上,冰硬的疼。紮肉有鮮明的黃皮膚和一頭白發,但五官很年輕,眼神朝氣蓬勃的,耳垂微卷,人中直長,係菩薩的麵相。他坐在一家麵攤上,用腫得像饅頭的兩隻手端起湯麵大口吮吸,發出的聲音像食物在他嘴裏唱《鬧春花》。麵碗很燙,在寒夜裏冒出乳白的蒸汽,它們化自碗邊上、鍋蓋縫裏,伸出一隻妖手,召喚饑腸轆轆的過客。
然而杜春曉跟前的麵碗卻是滿的,自抽煙成為她進食的一種方式開始,食物便很少能打動她的腸胃,但紮肉樂觀的吃法令她安心。食欲反映一個人的求生意誌,吃得下的人往往對未來比較樂觀,哪怕兩隻手都被鋼釘斬傷筋骨,痛過嚎過之後,便照樣端起碗來。
紮肉之所以被喚作“紮肉”,皆因他健壯結實的身軀如一塊被捆了稻草繩的紅燒肉,又胃口驚人,吃多少都不見飽,這在富貴人家是喜事,紮肉胎沒投準,偏偏生在窮苦人家,為一塊蔥油餅都要跟兄弟姐妹打破頭。爹娘看他們鬥得狠了,便要挑出一個殺雞儆猴,往往挑中身材最彪悍的孩子,於是紮肉動不動便被他爹臘月天丟進河裏,或者吊在家中前院的榆樹上打。春秋季還好些,到了夏天,榆樹葉密密麻麻長出一個綠蓋,卻怎麼也遮不住毒日頭,挨一鞭灑層油,再辣出一身汗,苦不堪言。紮肉離開那天,正值青雲鎮家家戶戶迎蠶吐絲,大家都無暇分身顧他,他便掏了他娘掖在棉褲檔裏頭的六個大洋,遠走高飛。
從此紮肉的食量越來越大,要吃的就得有錢,所以他獲取錢財的手段也日漸高明。紮肉在二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嚐到飽的滋味,那是他在一個珠寶老板的院子裏扮鬼嚇到他們雞犬不寧,又冒充高僧入內成功“驅鬼”,拿到一大筆錢。他用所謂的“靈符”燒得滿院子煙熏火燎,蓋過了嘴裏冒出的胃液酸氣。之後紮肉頭一次去廣源樓吃了一頓大餐,醉酒當歌,次日醒來時嘴邊還有五糧液與宮爆雞丁混濁的餘味。紮肉由此找準方向,幹起了騙子的營生。因有些買賣是要做完就跑的,所以東遊西蕩,沒有固定居所。他腦子活絡,臉蛋生得也忠厚,極易讓人信服,所以至今隻被抓到過兩次,係在詐一個紈絝公子“入股”跟他一道做煙草生意的辰光被那表情懶散的女人揪出,原以為要被拉去見官,或吃些別的苦頭,孰料她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勾動了兩下食指,道:“老鄉呀,既賺了這一大筆,也該分些給我不是?”紮肉理所當然逃過一劫。第二次被抓是這回扮成俄國富商在賭場誆財,孰料又碰上那個叫杜春曉的女人。然而不管與她的際遇是福是禍,她都是紮肉人生中第一個朋友。
能在這樣蠻荒的地方重逢,兩個人心裏都有些酸酸的,尤其杜春曉衣裳更是破破爛爛,像直接披了一塊抹布在身上,麵色白裏泛起一些青氣,像是有什麼隱疾在身卻刻意忽略。紮肉雖被教訓了一通,行頭到底還在,意味著體麵也都還在。
“姐,你到底還是逃到這裏來了。”紮肉喝完最後一口麵湯,神氣恢複了七八分,連紗布上滲出的血絲都顯得不那麼駭人了。他到底年輕一些,肉體上的打擊更扛得住。
杜春曉偏了一下頭,一片細長濃霧自唇間遊出,她也不回答,隻說:“再來一碗?”便把自己跟前那碗推到紮肉的一邊。
紮肉欲言又止,攬過碗來,又埋頭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