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小哥如此講義氣,那便義氣到底,告訴我五爺怎麼得罪你了,要這樣的死法?”潘小月臉上的脂粉被因興奮而泛起的油光剝落了大半,露出灰黃的鼻翼和下巴。雖穿著駝毛大衣內配對襟蜻蜓扣收腰棉襖,卻反而將纖薄的身板填出了肉,曲線顯得妖嬈起來。離她數尺遠的一張方桌上擺著一隻兩頭掏空的圓木桶,並一隻捕鼠的鐵籠,籠子裏放著五隻黑油油的耗子,那都是為紮肉準備的。
“五爺是誰?”紮肉剛問出口,腹部又是一陣灼熱,痛得他險些背過氣兒去。但他心裏明白,好戲還沒開場,待那一籠老鼠爬過木桶鑽進他傷口裏去咬爛腸子,才是地獄。
“少來這套,說。”
那日釘過他手掌的兩個小廝,一個已拿起木桶,另一個拎了鼠籠,正往紮肉這裏走,嚇得他冷汗直冒。
“奶奶,那你告訴我五爺是誰,我再想想知道些什麼,成不成?”
討價還價也是騙子的長處之一。
“你們坐過一張桌子,怎麼還想裝糊塗?那你先講講,那替你扛債的女人是誰?”
潘小月醍醐灌頂,紮肉瞬息憶起當日和他們同桌玩二十一點的那個不起眼的半老頭子,原來他是五爺!於是忙道:“那女人叫杜春曉,是我一個同鄉,腦子極聰明,也留過洋,不知為什麼後來又回到鎮上開了個舊書鋪。後來去了上海,得罪了大人物,隻好一路逃到了這裏,想是要越過邊界去英倫。”
“她身邊還有一男一女,又是誰?”
“那長得挺母的男人叫夏冰,係她的未婚夫。還有一個女人我也不認得,據說是路上撿來的,想是逃難到這裏的俄國女人,還是個啞巴。”紮肉越說越放鬆,隻求這時候能天降神兵,救他於水火。
“你還沒講到五爺呢。”
見騙子如此“老實”,潘小月神色也緩和了不少。
“哦!對對對對對!五爺……那個五爺……”紮肉腦筋轉得飛快,卻怎麼也掰不出“五爺”的來曆,隻得帶著哭腔求道,“奶奶,求您了!您就提點提點我,讓我知道怎麼得罪五爺了成不?”
“還裝呀?”潘小月因心裏有些喜歡這小騙子,眼角的皺紋已皺到出水,“把他放下來。”
話畢,兩個小廝動作利索地給紮肉鬆了綁,用浸過金創藥的紗布迅速裹住他流血的肚子,遂將他反剪了手押到賭坊後邊。
那塗了泥牆的磚房後頭也是潘小月的地盤,雖是矮矮打了一圈石圍,抬腿便能越過,卻無人敢往裏跨過半步。因石圈內豎著幾根十多米高的尖木樁子,係專為出千者、欠賭債不還者準備的。早些年的時候那裏隔三岔五會掛出些賭客來,均是自肛門直插入心肺的,在上頭殘喘到油盡燈枯為止。古代那玩意兒叫“人刺”,而越是古老,刑罰便越是複雜殘忍,所以賭坊用它來警告那些想耍花腔的賭徒。不過近年來,聽聞潘小月已對欠錢不還的賭徒施了另一種刑罰,“人刺”基本上不用了,但那些樁子還是觸目驚心地杵在那裏,上頭沾滿了風幹的褐色血跡。
蹊蹺的是,紮肉看到的樁子上居然有了新的“人刺”,渾身赤裸,稀薄的灰白頭發被風撥成亂雞窩,鬆垮垮的皮肉像渾身插滿了旗幟,不停地抖動,肚臍下方的陰莖被毛發掩蓋了大半,死沉沉地掛在腿間。由於木樁太高,紮肉看不清上頭那死人的表情,他也不想看清楚,於是別過頭去,對潘小月擠出一個狼狽的笑:“死得夠慘的啊!”
雖腹傷難忍,卻阻止不住紮肉對潘小月的眉來眼去,有些事情不用講穿,各自心裏都懂,想到同一處了,也便有了某種默契。然而紮肉想到的那一層遠比情欲要冷酷得多,潘小月想到的那一層,也比情欲要複雜得多。兩人隻在某一個點上有契合,其餘都是南轅北轍,然而男歡女愛上,隻那一個點搭上,便也夠了。
“不曉得如何能死成這樣。”潘小月語氣裏有驚訝,甚至惶恐。
“你把人放下來瞧瞧不就清楚了?”紮肉硬著頭皮提了這個建議。
五爺被放下之後,才看到他脖子上那一圈致命的勒痕,舌頭略略探出唇間一角,有些扮鬼臉的意思。杆子上隻流下很少的血,多半都被低氣溫凝固在體內了。紮肉恍悟,緣何潘小月要打聽關於杜春曉他們三人的事,因把一個死人做成“人刺”示眾,絕對不是一個人就能幹得了的。從把屍體插上杆子,到將杆子豎起固定在石基上,起碼也得兩到三個人才可成事,還得神不知鬼不覺,怎麼可能?賭坊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刑罰,就是因為把人戳穿時的慘烈境況足以叫旁觀者終生難忘,越是這樣招搖地殺人,便越是有效。
“要辦成這件事,得有兩三個人手,還得不讓你們發現,我紮肉哪裏有這本事?”紮肉知道暫時不會吃到喂老鼠的苦頭,人也放鬆了不少。
潘小月卻還是背部緊繃的,語氣沉重道:“可是,死在我的地盤上,來來往往的人又那麼多,許多客人都是賭通宵的,如何能把人就這樣掛在上頭而不驚動我們?”
紮肉也苦笑道:“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但我拿人頭擔保,這件事絕對與我和我的兩個老鄉無關。我們昨晚要真愁什麼事兒,那也是還債的事兒,何必要去找一個陌生人的麻煩?即便因要謀他的錢財去找了,也不見得非得將他掛在這兒惹奶奶您生氣呀。可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