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喬安娜發現斯蒂芬的幽默裏總帶一些目的性的試探。比如他會調侃一個經常來店裏吃飯的交際花,說她穿這樣的裙子總讓別的客人分不清哪隻才是放在店門上的鸚鵡。調笑完了會問她:“你熟悉巷子裏那些妓女嗎?她們挺不容易,身上沒一件像樣的衣服。”她隱約辨出他像是對這些女人格外有興趣,卻從未點穿過。她希望自己表現得和其他女孩不一樣,所以從不打聽男人的秘密,偶爾斯蒂芬會和她說說自己在美國淘金的事兒,那些好事的黑人總是隨身帶一個尖錐,誰若是在躬身洗沙的時候狂呼一聲“我要發財了!”,他們就會圍上來把那人紮成馬蜂窩。對於這些奇聞,喬安娜總是一笑置之,她認為自己在書裏讀到過的內容更加可靠,隻是那些真相與她離得太遠。
斯蒂芬喜歡在午夜出門,穿衣服的動作很輕巧,步子踏得像貓一樣。喬安娜總是假裝熟睡了,有些秘密她不想去打探。這兩年多裏,她對他知道得夠多了,譬如除了“紅石榴”樓上那個睡房外,他還有另外的秘密居所,就在隔了大概兩條街的地方。那原來是那像鸚鵡的交際花住的地方,後來聽說那交際花感染了梅毒,他們把她送進瘋人院等死。她之所以知道這個,皆因第二天早上見到他的時候,總能聞到他身上甜膩的香粉味,與那交際花的一模一樣,那些蜜粉早已沁入她的皮膚裏去了。她惱恨過,咒罵過,甚至氣衝衝地打算去找那隻“鸚鵡”理論,後來計劃有變,她拿了一缸清漆潛入她的住所,打算在她的珠寶和衣服上都搞些傑作,結果卻發現屋子裏空蕩蕩的,客廳變成隻有一個壁爐的用餐室,長長的餐桌上擺著縮水的鮮花。
起初她以為那兒是他打算擴張的一個餐館,但當看到地下室內關著的一個大肚子女人時,才知道事情不像她想象中的那麼美好。那女人不停地向她吐痰,身邊堆著雞和魚的骨頭,肚子沉得快要砸到腳背。她也是黑頭發的,裏邊爬滿了虱子。她努力用英語和她交流,才知道她是在附近做皮肉生意的,懷了孕要去墮胎,到了私人診所之後被那長期做引產的老太婆告知太危險,必須生產,她隻得回去想別的辦法。孰料當晚就有一個古怪的男人包了她的夜,帶她到這間公寓來快活,按那孕婦的話講:“那該死的男人太漂亮了,就算明知道他是開膛手傑克也會跟他走的!”
孕婦嘮嘮叨叨講了半個鍾頭,意思便是斯蒂芬什麼也沒要她幹,隻是將她關在這裏,每天定期給她送吃的,現在她快要生了。但是,那妓女臉上一丁點兒都沒有即將身為人母的喜悅,她隻是說斯蒂芬會給她一筆錢,讓她離開這裏,但要把孩子留下。但隨著產期臨近,她越來越不安,隻想盡快離開這兒,於是跪下求喬安娜放過她。
喬安娜沒有這麼做,在證實那婦人的話之前,她依然把她關在那兒,然後回去繼續煮湯,擦幹淨每一張餐桌。
“親愛的,讓我給你算牌吧。”打烊後,洗完手,鋪好床之後,她這樣對他說。
他愣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要算什麼?”
“算秘密。”她這樣跟他講。
她急急將牌拿出,都未讓他沾過手,便在床上排出陣形。
過去牌:逆位的戀人。
“你過去的秘密來自於愛人和錢,這兩樣給你的傷害很深,你必須從中有所取舍。”她完全不相信那些淘金之類的鬼話,寧願為他編造一個相對公平的過去,有美麗的未婚妻,有大好前程,直到貧窮毀了他的信仰。
現狀牌:正位的惡魔與正位的世界。
“幸運的是,你現在可以把女人和錢財都抓在手裏,女人可以為你賺錢……”她頓了一下,翻開了最後一張。
未來牌:逆位的死神。
“你以他人的命運換取自己的重生,這是和魔鬼在交易,終將受到神的懲罰。”
她感到後頸被一股凶險的力量緊緊抓住,盡管看不見斯蒂芬,她仍可以自他的手勁想象它窮凶極惡的主人。他貼住她的耳膜,吐出的每一個字都紮得她生疼:“我這一輩子都不知道窮的滋味,但我見識過別人的窮,很多人其實都不該被生下來,他們不會像我這樣幸運,受最好的教育,每一餐都有魚子醬,酒窖裏的酒可以用來洗一輩子澡,甚至印度都有我的私人別墅。但是我明白,並非人人都能享受這些。這個世界弱肉強食,強者會變得更強,所以不必在我身上套用什麼苦難的劇本,我生來就是要站在很多人的頭頂上,打開他們的頭殼吸食腦漿的!”
當夜,喬安娜在那曾經屬於交際花的私宅裏見識了一場豪華晚宴。那些戴著各式麵具的男男女女抽著印度大麻,用葡萄酒點綴在耳後,把肉凍包在麵包裏吃掉,在搖曳生姿的壁燈燭火中低聲交談,眼裏燒著一把饑渴的烈焰。他們坐定後,那孕婦上台,躺穩,接受注射,眼神懶懶的,神智仿佛在另外一個世界……
那個為她接生的老太婆,喬安娜認出來了,是手上犯過許多人命的惡老太婆蘿絲。她總是用沒消過毒的鉗子夾碎妓女肚子裏的嬰兒,那些妓女因此而患上盆腔炎,最後連走路都變得困難。
整個生產過程,那些戴麵具的觀眾都用手捂著嘴在看,嬰兒自產門中擠落時,席間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喬安娜麵無表情地坐在角落,手裏端著一個水晶杯,裏邊裝著血色琥珀般的液體。直到一位神情嚴肅的仆人穿著考究的長禮服,將餐車緩緩推出,給每個人的盤子裏分了一塊肉排時,久久滾動在她喉間的穢物才自口中噴出。斯蒂芬站起來,向所有人鞠躬道歉,然後將她拉到另一個房間,重重甩了她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