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人向她走來,腳上的皮鞋後跟墊著報紙,嘴裏叼一根煙,表情很機靈,是她最怕的那一種機靈。於是她轉過身去,妄想避開他的注意,然而耳邊還是傳來一記輕薄的口哨,抬起頭來,發現他正衝著她轉圈,嘴裏爆出一連串英文。她一句也聽不懂,隻得不停地搖頭說“NO”。他覺出她的強硬與防備,於是聳聳肩,走過去了,離開時刻意狠狠撞了她臂膀一下,一直緊緊提在手裏的箱子瞬時落地,所幸沒有裂開。她正欲將它拾起,那年輕人已搶她一步拾起,她即刻緊張得心都快跳出胸腔,未曾想他卻笑嘻嘻地將箱子遞還到她手裏。
這一出人意料的友善舉動,終於擊碎了她最後的自尊防線,她突然蹲在地上號啕起來。年輕人被唬得不知所措,有個穿黑製服、戴著鋼盔狀帽子的人走過來,一把拎起年輕人的衣領,用手裏的棍子不停打他的肚子。那年輕人疼得齜牙咧嘴,隻好拿求助的眼神看她。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給他帶來了困擾,隻得抹掉眼淚用手輕拍他的肩,表示友好,那警察看了他們半天,方才滿麵狐疑地放過他了。
之後發生的事情,是潘小月一世都不願想起的。她對著他摸了一下肚子,表示餓了,他似乎聽懂了,做出一個點錢的動作,她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從手絹包裏拿出兩個便士,又打開箱子,拿出一包香煙——黃慧如牌香煙。她在古江鎮學會的唯一惡習就是這個,沒有誰教她,隻聽聞黃慧如本係大家閨秀,因與一個下人有了私情,於是選擇私奔,這樣風月無邊的故事總能牽動她的情懷,於是偷偷買了一包。抽第一根的感覺竟是絕望,沒有造作的咳嗽,隻是無謂地吞吐,最後肚子裏隻餘一線對死亡的渴望。後來,她聽聞英倫女子都會抽煙,那裏甚至有專為女子製造的煙鬥,細長的楠木煙鬥,雕刻夜鶯的圖紋,她們都把香煙插在煙嘴上點燃,像舉著一根筆直細長的馬鞭。
在一家名喚紅石榴的餐館內,年輕人與她分享了麵包和熱湯,還有黃慧如牌香煙。他似乎和這裏的老板認識,還和對方打了個招呼。夜裏,他帶她去了一間小旅館,那兒很小,但不算髒,有洗臉盆和鋪白色床單的床。她放下行李,坐在床上,他沒有離開,隻是看著她。這時她才想到去猜他的年紀,那麼年輕,手指那麼修長,和呂頌良的手指一樣,而且指背上沒有討厭的黑毛。她這才意識到當晚必須付出的代價,那滿臉雀斑的富有女子遂浮現在眼前,胸口於是變得堵堵的,想要有個人替她通一通。
初夜在她的想象裏,有某種任人宰割的殘忍感,但實踐中卻發現它隻是在一具木訥的肉體上壓了一隻獸,氣喘籲籲,動作很大,有些歇斯底裏,卻沒有把她生吞活剝了,所謂撕裂般的痛楚竟飄出她的感知範圍之外。之後每天他們都做同樣的事,他會想辦法弄到火腿和麵包,因為她身上的錢不多,偶爾還會遭他的白眼。這樣過了幾個月,某天她在街頭遊蕩,恍惚間看見呂頌良與之擦肩,他腳步匆忙,瘦長的背影因灰色西服裏縫了墊肩的緣故顯得偉岸起來。他東張西望,卻偏偏沒有往她這裏看。後來有個一直坐在巷口處賣玫瑰的女孩指手畫腳地告訴她,這位看起來挺有錢的中國男子已經在這裏晃一周了,問遍每一處旅館,似乎是在找一個叫月的女人。她有些想笑,因她現在穿的是能被腹部撐開的大碼長裙,戴著防風的繡花軟帽,懷胎六月的肚皮高高鼓起,與初來乍到時的純潔如百合的潘小月判若兩人,他要能認出她才怪。
那時她還不知道,兩個月後,把她的肉體開發得極為全麵的扒手湯姆會把她送進一間豪宅的地下室,那兒有噴了香水的床和豐盛的食物,以及血流成河的結局。被關進地下室的那一刻,她無限想念呂頌良的背影,那是在尋覓她蹤跡的背影,她卻白白錯過。湯姆把她鎖在地下室之後,就像當初見著他的時候一樣吹了記輕飄的口哨,便離開了。接下來每天為她送餐的是“紅石榴”的老板,一個麵目世故、舉止溫柔的男子,他百般勸慰她。直到某一晚被送進來一位疑似快要生產的孕婦,她無法用蹩腳的英語與之交談,何況那孕婦已痛得語無倫次,在兩個鍾頭之後被餐廳老板抬出去了,隨後她聽得頭頂灌下一記慘叫,之後便是嬰兒嘹亮的哭聲與零零落落的掌聲。她猜想那隻是個供某些富人取樂的小遊戲,直到那生產之後的孕婦再也不知去向,才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她隻得求那位叫斯蒂芬的老板告訴自己將會麵對什麼樣的情況,斯蒂芬畫了一張圖給她,上麵是一個舞台,以及正在分娩的女人,下麵坐著觀眾。她問:“那她生完孩子以後會怎麼樣?”
斯蒂芬沒有回答,隻說:“你還是別問得太清楚比較好。”
她瞬間洞悉了自己的命運。
後來,一個叫喬安娜的女人開始接替斯蒂芬來為她送吃的,因為也是中國女子,她們便有了短暫的交流。喬安娜比她更年輕,有一對飽含疑惑的雙眸。她原本打算在分娩之前請求她為自己將信寄回古江鎮老家,孰料喬安娜能給她的恩惠卻更多,她銼斷了她的腳鏈,讓她逃出生天。
潘小月拿著喬安娜給她的路資,卻沒有回中國,隻是叫了馬車,回到那有錢寡婦的莊園,那天寡婦不在,接待她的是呂頌良。
“你可有什麼要講的?我現在這個模樣,可是拜你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