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三日(1 / 3)

上午醒來時已很晚了,昨夜的大雨也早就停了,但窗前爬山虎的葉子上還帶著水珠。在經受了一夜雨水的澆灌後,它們顯得更加生機勃勃。可惜,爬山虎們並不知道,再過幾天,它們的生命就要隨著這棟房子而一起終結了。

來到二樓才發現,小倩已經上班去了,但她還是給我留了份早點。吃完早餐後,我在樓上樓下轉了一圈,雖然電已經被掐斷了,但幸好自來水還沒斷,最後幾天應該還可以撐下去。

由於沒有電,午飯我隻能到外邊去吃。但是,和昨天晚上小倩的飯菜相比,這頓午餐簡直比豬食還難吃。

下午無事,我在房間裏看了一會兒書,但隻要一想起昨晚這房間發生的一幕幕場景,就實在沒心情把書看下去了。挨到傍晚時分,當我準備要出門去吃晚飯時,小倩卻提前回來了。

小倩穿著一條短裙,頭發略微有些濕潤,身上散著一股洗發水的暗香。不過,更吸引我的是她手裏提著的肯德基快餐。雖然,我一直很討厭西式快餐,但在這種非常時刻,能吃到肯德基已經很不錯了。

天色全黑以後,我們點起了蠟燭,我不禁自嘲地說:“在燭光陪伴下吃飯,這是高級餐館裏才有的待遇啊。”

當我旁若無人地吃光了我那份雞腿時,小倩卻幾乎沒怎麼動過,我抹著嘴上的油說:“小倩,你能不能吃一點啊,蒲鬆齡老先生可沒寫過聶小倩節食瘦身的故事啊。”

但她卻冷冷地回答:“因為聶小倩本來就不食人間煙火。”

晚餐收拾幹淨後,小倩忽然輕聲問我了:“昨晚——你為什麼沒留下來?”

“這個嘛——”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看你已經睡著了,自然就不需要人陪了。”

小倩不再說話了,隻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她的眼神裏似乎還藏著什麼東西,卻回避著我的目光。

在幽暗的燭光下沉默了許久,她忽然又說話了:“上次你說過——你從那個去過荒村的大學生那裏,得到了許多古代的玉器。”

“問這個幹什麼?”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回答,“那些玉器來自於荒村的地下,就和我手上的玉指環一樣。”

“它們真的都有五千年的曆史了?”

“專家都鑒定過了,應該是的吧。”

“能不能讓我看看?”她走到我跟前,盯著我的眼睛說,“隻是看看而已,不會動你的東西的。”

不,我怎麼能回絕她這個小小的要求呢?我點了點頭:“好吧,隻是看的時候小心點,千萬不要弄壞這些寶貝,更不能把玉器的消息泄露出去。”

“這個我當然知道。而且,除了你以外,我也沒有其他朋友。”

我點了點頭,帶上了兩支手電筒,我和小倩一人一把,便走上三樓去了。

踏上黑暗中的旋轉樓梯,小倩緊緊跟在我身後,在手電光線開道下,我們來到三樓走廊盡頭的房間裏。

這裏有我留下的一把扶梯,正好對著上麵天花板的窟窿。我用手電照了照上麵說:“要從這裏爬上去的,你害不害怕?”

她的膽子比昨夜大了許多:“不害怕。”

我點了點頭,一手抓著手電,一手抓著扶梯,好不容易才鑽到了閣樓上。然後,小倩也跟著爬上了樓梯,我緊緊抓著她的手,順便把給她拉了上來。

黑暗的閣樓裏充滿了可怖的氣氛,老虎窗被爬山虎枝葉擋住了,一絲月光都照不進來。我隻能用手電掃視了一圈,許久才找到了那個裝玉器的箱子,感覺就像是在盜墓似的。

在手電光束狹小的範圍內,我艱難地打開了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裏麵的玉器——玉琮、玉璧、玉鉞和玉龜、玉匕首。手電光照射著這些寶貝,玉器的表麵泛出奇異的反光,小倩在玉琮上輕撫了幾下,她的手指微微顫抖了起來。

我再看看周圍地宮般黑暗的環境,忽然想到了那四個已死去的大學生,當他們進入荒村的神秘地宮,麵對著這些玉器時,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覺吧。

小倩忽然歎息著說:“現在我相信了,它們確實是五千年前的玉器。”

“為什麼?”

“因為我手上感覺到了。”她把手從玉器上挪開了,後退了一步說,“是的,當我的手指觸摸著玉器時,我真的感受到了它們的年齡。”

“這就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嗎?”

“也許吧,你快點把它們都收起來,五千年前的寶貝東西,我可不敢再碰了。”

我點了點頭,又把這些玉器都收了起來,重新用舊報紙和泡沫保護好,放回到了箱子裏。

然後,我拉著小倩的手說:“等一等,我還給你看幾樣東西。”

在手電光線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張梳妝台,輕聲地說:“這就是若雲用過的梳妝台。”

“怎麼沒有鏡子?”她看不清黑暗中的鏡框。

“早就破碎了啊。”

忽然,小倩會意地說:“就像昨晚,她和她丈夫。”

“對,一麵破碎了的鏡子,怎麼可能再複原呢?”

說著,我拉開了下麵的兩個抽屜,把若雲和歐陽家的那些舊照片,還有兩本張愛玲的書都拿了出來。在手電昏暗的光線下,小倩緩緩翻動著照片和書,看著照片裏若雲的臉龐,她傷感地說:“謝謝你,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這些,我仿佛能呼吸到她身上的氣味了。”

“是啊,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不,我和你的感覺不一樣。因為我是一個女孩,也隻有女孩能感受若雲的痛苦——她在嫁入歐陽家之前,一定是個有許多憧憬的女孩,她是因為深愛著年輕英俊的歐陽,才犧牲自己嫁入這間囚籠的。”

“你說荒村公寓是囚籠?”

“難道不是嗎?歐陽家是那樣保守和封閉,就算他們搬到了上海,也會把荒村的進士第古宅一起搬過來。是的,這棟房子就成了又一座進士第,所以才會起名叫荒村公寓,不過是在上海的土地上,重建了一個微縮的荒村而已。”

她說的確實有道理,我也點了點頭說:“嫁入歐陽家,也就等於永遠地失去了自由,被禁錮在這微縮的荒村裏了?”

“對,若雲嫁入荒村公寓後,一定經曆了很深的痛苦,但她又不願意表現出來,隻能通過眺望窗口的眼神,通過閱讀張愛玲的書。”

小倩又歎了一口氣,然後把這些舊照片和書,全都放回到了抽屜裏。

“好了,我們走吧。”我輕輕地拉著她,向閣樓另一頭走去,忽然在手電光束裏照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麼?”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我仔細看了看,才吐出了一口氣說:“沒事,是個衣櫥。”

“衣櫥?裏麵有若雲的衣服?”

也許,是女孩天生對衣櫥情有獨鍾,她立刻跑到了衣櫥邊。在手電的燈光下,她緩緩打開了衣櫥的大門,一股黴味讓我們都扭過了頭。

片刻之後,電光照亮了衣櫥裏麵,小倩突然尖叫了起來:“有死人!”

我立刻緊緊抓住她說:“不,裏麵是吊著的衣服。”

“什麼?”小倩總算回過了神來,仔細地往衣櫥裏看了看,在昏暗的手電光線下,那幾件黑色大衣看起來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去,摸了摸一件顯眼的旗袍,絲綢都已經脆掉了,她隻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邊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當時來說該是一件奢侈品了。

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麼,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麵的口袋上,裏麵似乎藏著什麼東西。她立刻把手伸進了口袋,那個口袋看起來非常大,幾乎吞沒了她小半條手臂。

——她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了一個筆記本。

手電的光線照射在筆記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著它,顯得異常激動,她興奮地說:“你看,這是什麼?”

“藏在大衣口袋裏的筆記本?”

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應該是五十多年前的產品了。我將筆記本輕輕地翻開,在扉頁上出現了一行娟秀的字跡——

荒村公寓日記。

這行字下麵還有落款——若雲。

“天哪!這是當年若雲留下的日記。”小倩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她伸手輕撫著扉頁,觸摸著若雲用黑色鋼筆留下的字跡,“她居然把日記藏在衣櫥裏,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也許本來就不是她藏的。”這時我把日記本合上了,我略帶緊張地說,“在閣樓裏實在不方便,我們到二樓的房間裏慢慢看吧。”

小倩也點了點頭,於是我們帶著這本日記,從扶梯爬下離開了閣樓。

我們匆匆回到二樓的房間,用手電實在是太別扭了,我又重新點上了一根蠟燭。當燭火重新照亮房間時,我和小倩都長出了一口氣,好像又回到了人間。

終於,我們一起翻開了這本若雲的《荒村公寓日記》,卻發覺內頁裏缺損了很多,有許多頁被齊根撕掉了,這樣就使得日記殘缺不全了。我數了數剩下有字的頁數,總共是二十幾頁。

不過,日記的第一頁卻完好地保留著,在頁首寫著日期——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記是按照當時的習慣,豎直排列從右向左書寫的,一個個漂亮漢字顯現在我們眼前。

在這荒村公寓的黑夜裏,搖曳的燭火映紅了泛黃的紙頁,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真的聽到若雲在說話似的,一齊默念著《荒村公寓日記》的第一天——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晴

今天,是這本日記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

對,昨天是我的結婚日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說女人出嫁時是最美麗的,當昨天我披上潔白的婚紗,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時,我幾乎以為那是一個陌生人了——是的,鏡子裏的她是那樣年輕,那樣純潔,婚紗如雪一樣覆蓋著她的身體,然而,那是我嗎?我搖了搖頭,鏡子裏的她也搖了搖頭,我輕聲地說話,鏡子裏的她也嚅動著嘴唇。我不敢想象,從今天起我就要變成她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歐陽家的汽車等在我家樓下,媽媽陪著我下了樓,幾個女孩幫我托著婚紗,將我擠進了汽車裏。汽車到了荒村公寓,隻聽到鞭炮響個不停,許多人圍著我進了歐陽家,我一直都低著頭,甚至都沒看清這棟房子是什麼樣。大廳裏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清遠穿著一身筆挺的西服,正微笑著等待著我。他看上去是那樣英姿勃勃,目光裏透著自信的微笑,因為從這天起他將成為我的丈夫。

清遠的父母威嚴地坐在正中,雖然他們早已審查過我這兒媳了,但還是一絲不苟地注視著我。我就像個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們家約定的步驟,完成了婚禮的所有儀式。酒宴上來了很多人,嘈雜的人聲使我什麼都聽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場夢。一直鬧到很晚,清遠才拉著我進了三樓的洞房,我早已經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這就是我的婚禮。第二天,清遠拉著我給公婆請安,然後陪著我過了一天。現在,趁著他去樓下的空當,我躲在書房裏寫下這頁日記。

從今天起,我將在這本日記本中,記錄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隱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見到她。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陰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遠的父母住在二樓,每天上午清遠都會帶我去向他們請安,他說這是歐陽家一貫的規矩。公公婆婆的年齡都很大了,而清遠則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也是歐陽家族唯一的繼承人。我想老爺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愛自己的獨子吧,所以他們也一定會很愛我的吧。

今天起清遠就回公司上班了,歐陽家在上海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專門從事從美國進口各種貴重商品。老爺和太太年紀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遠一人管理,所以他總是忙得焦頭爛額。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依然沒有回家,我獨自坐在書房裏,呆呆地寫著日記。清遠曾經答應過我,在結婚以後我依然可以去銀行上班,但現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們說歐陽家的媳婦必須要留在家裏。清遠不能違背父母的意願,終於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頭。

雖然隻過去了十天,但感覺就像過了好幾年似的。這就是新婚的滋味嗎?一輩子都回憶不盡?會不會是這棟房子的原因呢?有時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樓梯上,心裏就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能聽到什麼聲音,停下腳步來側耳傾聽,卻又什麼都聽不到了。哎,會不會是新娘子們都會有的多疑呢?

是的,說實話我有些怕公公,他穿著的衣服和說話的聲音,都讓我隱隱感到害怕。清遠總是在安慰著我,說歐陽家來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風俗。算了吧,隻有麵對清遠時我才會感到開心,可今晚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陰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難得出門一次,安息路邊的洋房大多掛起了彩燈,原來明天就是聖誕節了。自然,那些掛燈的人家都是外國人,歐陽家是絕不會過洋人的節日的。但是,清遠已經答應我了,今晚他會早點回家,與我一起吃頓晚飯的。

但是,清遠卻又一次爽約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飯,他們吃飯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我幾乎什麼都沒吃,就跑到大廳隔壁彈鋼琴去了。對了,這架鋼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妝,每當我煩惱的時候,就會坐在鋼琴前彈奏李斯特的曲子。鋼琴彈著彈著,我的眼淚就悄悄落了下來,我隻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淚。不,他不會忘記今天這個日子的,因為今天是我們相識一周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還在中國銀行辦公室做秘書。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們都紛紛提前回家了,隻有我還在打著一份文件。忽然,我發現有一雙眼睛正盯著我,緩緩抬起頭,卻看到了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他就是我的清遠。原來他已經這樣看了我許久,我問他有什麼事,他卻搔搔頭問經理辦公室在哪裏。從此以後,他每天下午都會來銀行辦公室,應該由財務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有與我說話的機會。他每次和我談話,都會扯到許多別的事,在辦公室一談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實在不好意思趕他走。後來,他就請我到外邊去談了,先是去咖啡廳、餐館,然後是電影院、公園。大家很快都知道了這個秘密——歐陽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們也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而我的心裏則忐忑不安,不知該如何麵對清遠,這個男人是如此出色,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擁有一棟三層樓的洋房。我知道有許多女子在暗中爭奪著他,但他卻一個都看不上,唯獨隻愛上了我一個。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他為什麼會對我情有獨鍾,或許是因為我的眼睛吧,他說過我的眼睛裏有一種穿透時空的美麗。

最終,我被清遠征服了。在他那灼熱的感情麵前,我想他應該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們全家的人都為我感到高興,銀行裏的女同事們則暗暗地嫉妒。於是,在七月的一個炎熱夜晚,羅宋大飯店的眾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這就是我們相識相戀的經過,然後就是我們的婚姻了。在這整整一年的時間裏,我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但我又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改變了什麼,或許就像一隻鳥兒,隻是從一隻籠子,換到了另一隻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