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一 荒村(3 / 3)

當我掙紮著爬起來的時候,小枝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地上隻留下我那件外套。我看了看她樓上的房間,燈已經熄滅了。

回到自己房間裏,我和衣蜷縮在木榻上,眼睛半睜半閉地對著那張屏風,腦子裏卻想著剛才小枝的奇怪表現。那麼說來,昨天後半夜在隔壁房間梳頭的女子也是她了,可她為什麼要半夜裏跑出來呢?

我眼前又浮現起了小枝那無神的雙眼,她剛才的神誌似乎不是很清楚,仿佛迷迷糊糊還沒睡醒的樣子。忽然,我想到了自己一部小說裏的內容,難道小枝是在——夢遊?

對,隻有這個可能了。小枝的臉上寫滿了茫然,即便她睜著眼睛,大腦還是處於睡眠狀態——這一切都符合夢遊的特征。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她隻是做了一個夢,而她的身體就如做夢一樣走到了外麵。

我長出了一口氣,沒想到小枝還有夢遊的毛病,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吧。荒村真是個讓人發瘋的地方,我實在太累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清晨七點,我睜開眼睛。光線透過窗戶紙照射在屏風上,使這古老的房間有了一些生氣。

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原以為荒村之行會浪漫而有趣,現在卻令人恐懼到了極點,我決定現在就離開荒村。

小枝在古宅的前廳裏,她的臉色還可以,看不出昨天半夜夢遊的樣子,我想還是不要說破的好。我抬頭看了看“仁愛堂”匾額下的畫像,畫像裏的明朝男人也在看著我,他應該就是胭脂的兒子吧,那麼他的父親真是個戰死的鬼魂嗎?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吃完了早飯。

“你要走了?”小枝已經從我的行裝上看出來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來荒村,更不應該打擾你們家平靜的生活。”

“我知道你待不久的。”小枝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說,“你還會來荒村嗎?”

“不知道。”我看著她單純的眼睛,心裏卻想起了昨晚山坡上的月亮,“那麼你呢?等你在上海的大學畢業了以後,還會回到荒村嗎?”

她的眼神似乎很亂,壓低了聲音回答:“我一定會回來的,就算死在外邊我也要回家。”

我忽然一顫,她的這句話讓我感到有些怪異。這時我聞到了一股蘭花腐爛時特有的氣味,是從小枝的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湧進了我的鼻孔與肺葉,讓我的心底也酸澀了起來。

我緩緩地走到了“進士第”的大門口,站在高高的門檻邊,盯著小枝的眼睛說:“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麵了,保重吧。”

小枝的眼睛還是那樣憂鬱,她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我已跨出了古宅的門檻。我不敢回頭去看,隻是低著頭向前走著,想要消除心底所有的塊壘。我來到了那塊貞節牌坊底下,抬頭仰望牌坊上的四個字——“貞烈陰陽”,忽然覺得有些嘲諷和可悲。

我搭上一輛小卡車回到了西冷鎮。但去上海的那一班大巴已經開走了,下一班車要等到下午四點。

下午,趁著還有幾小時的空當,我來到了西冷鎮文化館,冒失地找到了館長。我沿用小枝給我編造的身份,自稱是來此考察曆史和民俗的,館長顯然被我蒙住了,我把關於荒村貞節牌坊的疑問全都說了出來。

文化館長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他沉思了片刻,從倉庫裏取出了一張拓片。所謂拓片,就是把碑文或刻板用紙和墨複製下來的文本,相當於古代的複印件。我粗看了一下這張拓片,密密麻麻很長的文字,是從古代的碑刻上拓下來的,自然沒有一個標點符號,讀起來極費眼神。我凝神屏息,像是在推理破案一樣,逐字逐句地研究,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總算看明白了這張拓片。

現在,我用白話文簡要敘述一下拓片記載的內容——

明朝嘉靖年間,東南倭患嚴重,荒村人歐陽安被征召入伍,他在臨行前與新婚不久的妻子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必然回鄉團聚,若不能相見,則雙雙殉情以明誌。然而,三年後的重陽之期已至,歐陽安仍在千裏之外的廣東打仗,他知道自己已肯定無法履行約定,便決心在戰場上求死以殉情。重陽之夜,官軍與倭寇戰事激烈,歐陽安衝在隊伍最前列,結果身中數箭,當即倒地不起。但歐陽安並沒有戰死,隻是身受重傷昏了過去,後來被當地漁民救起,撿回了一條命。當歐陽安傷勢痊愈準備回家時,官軍與倭寇又發生了激戰,一名倭寇大首領落荒而逃,正好與歐陽安狹路相逢。歐陽安一刀砍下了倭寇首領的人頭,沒想到因此而立下了大功,被朝廷賞賜了一個官位。不久,倭寇之亂平定,歐陽安衣錦還鄉,當他回到荒村老家時,卻發現妻子已按照他們的約定,在重陽之夜懸梁自盡而死了。歐陽安痛不欲生,肝腸寸斷,無法再獨自苟活於世。但他還想最後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地挖開了妻子的墳墓,打開棺材一看,卻發現妻子的屍體居然完好無損,旁邊還有一支笛子。於是,歐陽安蓋起了深宅大院,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此後幾年,歐陽安一直深居簡出,把妻子的棺材藏在家裏,每年重陽節及春節前後,他都會在半夜裏吹響那支從妻子棺材裏取出的笛子。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小年夜,歐陽安又一次吹響了笛子,奇跡終於出現,從妻子的棺材裏發出了某種奇怪的聲音,他打開棺材蓋一看,妻子竟然已悠悠地醒了過來。歐陽安欣喜若狂,他把妻子抱到床上,每日喂她以稀粥,終於使妻子恢複了健康。複活後的妻子依然年輕美麗,他們夫婦重新過起了平靜的生活,甚至還生了一個兒子。後來,他們的兒子考中了進士,在京城殿試中名列前茅,皇帝聽說這個故事後也感動不已,便禦賜一塊貞節牌坊給荒村,牌坊上“貞烈陰陽”四字正是嘉靖皇帝親筆題寫,牌坊樹立後不久,歐陽安和妻子便幾乎同時去世了。

看完拓片,我完全被震懾住了,眼前總晃動著那些模糊的碑文。我揉了揉眼睛:“這張拓片是從哪裏來的?”

“這是一篇墓誌銘。”

“墓誌銘?”我馬上聯想到了荒村附近的一大片墳墓,“是歐陽安的墓誌銘?”

館長點了點頭說:“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盜墓賊的盜掘。荒村的小學教師歐陽先生報了案,考古隊立刻趕來進行搶救性發掘。歐陽先生是墓主人的後代,又是報案人,所以他隨同考古隊一起參與了發掘,當時我也在場。考古發掘發現,古墓裏葬著一男一女兩具骨骸,還有一塊保存相對完好的墓誌銘。刻有墓誌銘的石碑被送到了市博物館收藏,當時我給這塊墓誌銘做了一張拓片,保存在鎮文化館裏,就是你看到的這一張。”

一男一女兩具骨骸?那就是歐陽安和胭脂了?原來他們真的存在,竟連屍骨都發現了,想到這裏我就不寒而栗了:“墓裏還有其他東西發現嗎?”

“大部分隨葬品都被盜墓者拿走了。但在發掘現場找到了一支笛子,就放在兩具墓主人屍骨的旁邊,保存相當完好。”館長忽然歎了口氣,“可惜的是,當時發掘現場很混亂,我們沒有控製好局麵,那支笛子出土不久就神秘地失蹤了,是那次發掘最大的遺憾。”

一支幾百年前的笛子?我的後背心有些發毛了:“館長,歐陽先生看過這篇墓誌銘嗎?”

“他當然看過,他是墓主人的後代,參與了所有的發掘過程,做這張墓誌銘拓片的時候他也來幫過忙。我記得他當時非常驚訝,因為這篇墓誌銘裏記載的內容,是所有關於荒村貞節牌坊的傳說中所沒有的。”

“也就是關於胭脂的傳說?”

“是的,荒村以及附近許多地方,都流傳著關於胭脂的故事,這個傳說有幾十個版本,大都帶有神秘詭異的色彩,人們相信胭脂的鬼魂還依然存在。但這篇歐陽安墓誌銘的出土,使其他所有傳說都黯然失色。也許,隻有從墳墓裏才能發現真相。”

“你相信這篇墓誌銘上的記載是真的嗎?”

“不知道。但從曆史研究的角度看,墓誌銘的可信度要比文獻資料高很多,更要遠遠超過各種民間傳說。因為——死人和墳墓是不會說謊的。”

死人和墳墓是不會說謊的?是的,這個世界上隻有活人才會說謊。忽然,我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黑澤明的《羅生門》式的深淵。

我回過頭來以後,才發現已經下午五點半了,錯過了最後一班回上海的車。

匆匆離開文化館,夜色已降臨了西冷鎮。一股寒風吹來,我聞到許多燃燒的煙味——每戶人家的門前都燒著紙錢和錫箔,甚至還能看到一些人家的祖宗牌位。

天哪,我在荒村把日子都過昏頭了,今天是小年夜,陰曆十二月廿九,明晚就是除夕之夜。在中國人的傳統習俗中,小年夜是祭祀祖宗的日子,家家戶戶都要燒紙錢、給祖宗磕頭。

我立刻想到了那篇墓誌銘——當年歐陽安就是在小年夜吹響了神秘的笛子,才使胭脂死而複生的。而今天正是小年夜,那支神秘的笛子,如今就在小枝父親的手中,他的妻子同樣也早就死了。歐陽先生作為歐陽安和胭脂的後代,他是否想重複祖先的奇跡,讓小年夜的笛聲喚回妻子的陰魂?

瞬間,我做出了決定——立刻回荒村,我一定要解開這個秘密。

西冷鎮車站早已空無一人了,我隻能掏出手電筒,順著那條通往荒村的鄉間公路,步行走上了荒涼的山野。

兩個多小時後,當我即將抵達荒村時,忽然聽到了一陣詭異的笛聲,宛如黑夜裏漲潮的海水,緩緩湧進我的耳膜。在可怕的笛聲中,我喘著氣跑向荒村,依稀看到了一塊巨大的石頭牌坊,如城堡般聳立在黑暗的夜空中——荒村到了。

此刻,山上的笛聲又悄然消逝了,我一口氣衝到了“進士第”的門前。

大門沒有上鎖,我立刻衝了進去。手電照向漆黑的古宅,似乎有一層奇怪的薄霧在飄蕩著,我的心跳越來越快,黑暗的前廳裏似乎沒有人,我轉到後麵的院子裏,整個“進士第”如死一般寂靜。

我闖進了小枝漆黑的房間,電燈怎麼也打不開,隻能用手電筒照了照,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出來後我才看到,在我住過的小樓上,亮起了一線微弱的燈光。

我立刻走上那棟小樓,輕輕推開我住過的屋子的房門——又是那盞煤油燈,閃爍的燈火照亮了幽暗的房間,隔著古老的朱漆屏風,我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影子。

“小枝!”

我立刻衝到了屏風的後麵,果然是她,穿著那身白色的睡袍,披著一頭黑色的長發,怔怔地看著屏風上的那些畫。我一把抓住了她冰涼的肩膀,她緩緩地回過頭來,一張淒美的臉在幽暗的燈光下楚楚可憐。可她的雙眼還是沒有神,看著我一臉茫然,顯然又出來夢遊了。

我搖了搖她的肩膀說:“你醒醒啊。”

小枝並不回答,隻是眨了眨眼睛,如黑色寶石般發出幽幽的暗光。

我看著屏風最後一幅畫說:“也許你爸爸沒有告訴你,關於胭脂的故事,其實還有一個從墳墓中挖出來的版本。”

她怔了片刻,緩緩回過頭來說:“魂兮歸來?”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話似乎不是從嘴裏發出的,而是直接進入了我的腦子裏,不——她的聲音不像是小枝的!就連眼睛也似乎有些不同。

幽暗的煤油燈光照射著她的眼睛和頭發,還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從屏風裏走出來的古人。

這時我才發現,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她的肩膀是那樣冰涼,眼神是那樣奇特,我感到一陣徹骨的恐懼,後退了一大步:“你到底是誰?”

“她是小枝的媽媽。”

一個沉悶的聲音突然從我身後響起,讓我後背的汗毛都豎直了起來。在幽暗的煤油燈光下,歐陽先生那張消瘦蒼白的臉突顯了出來。

他走到了女子身旁,手裏還拿著那支神秘的笛子,冷冷地說:“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我顫抖著搖了搖頭說:“這是怎麼回事?小枝的媽媽不是早就死了嗎?”

歐陽先生幽幽地說:“二十年前,小枝剛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長時間,當我回到家裏的時候,小枝的媽媽已經生病去世了。但我無法接受她的死,我的生命裏不能失去她,我悲痛萬分,不想再獨自活在這世上。不久,我們歐陽家祖先的墳墓被盜了,我帶著考古隊挖出了那支神秘的笛子,我偷偷地藏起了笛子,並研究了那篇墓誌銘——祖先的故事給了我極大的啟示,我相信隻要按照墓誌銘裏記載的方法去做,就一定會讓我的妻子回到我身邊。”

“所以你就經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這支笛子?”

“是的,你知道這支笛子的魔力嗎?它能讓你所愛的人回到你身邊——是的,她回來了。”他的眼神和口氣越來越急促,輕輕地撫摸著身邊妻子的頭發,“每當我在半夜吹響這支笛子,她就會悄無聲息地來到‘進士第’裏。雖然我已漸漸地老去,但她永遠保持著年輕與美麗。半夜淒涼的笛聲指引著她回到家裏,她在房間裏梳頭,在院子裏漫步,這就是魂兮歸來。”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間裏,那張她媽媽生前的照片,簡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樣,怪不得我會把她誤當作小枝。此刻,我看著眼前這對人鬼夫妻,年輕美麗的妻子抬起頭,看著已經憔悴蒼老的丈夫,那種目光簡直令人心碎——他深深地愛著她,不論她是死了還是活著,即便是人鬼陰陽兩隔,他也渴望自己所愛的人回家。

歐陽先生緩緩地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的心裏也一陣酸澀,這是元稹的《離思》,為紀念死去的妻子而作的。但我又想到了小枝:“小枝呢?她在哪裏?”

歐陽先生並沒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起來,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後。

當我要回過頭去的瞬間,我立刻感到一陣恍惚,眼前隻有一張古老的屏風,在煤油燈下發出幽暗的反光。屏風中的那個明朝女子,正在吹響手中的笛子——

在古老悠揚的笛聲中,一片黑暗的海水覆蓋了我,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覺……

清晨醒來時,我渾身酸痛,腦子裏嗡嗡作響,恍惚了一陣之後,我記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立刻就從這古老房間的地板上跳了起來。

“小枝!小枝!”我大叫著衝下樓去,但偌大的“進士第”裏一個人影都沒有,找遍所有的房間,隻看到一層薄薄的塵埃,似乎很久都沒人住過的樣子。而小枝的房間裏,什麼都沒有留下,除了小枝媽媽的那張照片。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都到哪裏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聲地叫著她,但老宅如古墓一樣寂靜。我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小枝早已死去的媽媽,用笛子招魂的歐陽先生——這是個噩夢,還是個可怕的幻覺?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衝出了“進士第”的大門,發現荒村總算有了一些人氣,有人在往家門上貼春聯。對,今天已經是除夕了,是回家吃年夜飯的日子。

我徑直找到了荒村的村委會和村長,再顧不得什麼禁忌了,向他們詢問起小枝和歐陽先生的情況。

村長的回答讓我膽戰心驚,他說歐陽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進士第”裏。是村長親手把歐陽先生的屍體抬出來埋葬的。而歐陽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歐陽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時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於小枝,村長歎息著說:“這女孩很聰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可惜一年以前,在上海的地鐵裏出了意外,就這麼香消玉殞了。”

聽到這裏我的心已經涼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大聲叫出來,我怕我當場就會發瘋。“進士第”裏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絕了——這怎麼可能呢?那麼我所見到的小枝和歐陽先生又是誰?

可我又不敢把這些事情都說出來,我怕村民們會把我當精神病人關起來。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許這裏隻屬於另一個古老的時代,屬於線裝書裏的那些怪談。

小枝——在我心裏輕輕地念著她,身體卻匆匆地離開了荒村。村口還矗立著禦賜的貞節牌坊,仿佛是一塊巨大的墓碑。

永別了,荒村。

尾聲

回到上海後,我問了一位在地鐵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訴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簽名售書的那個地鐵車站裏,曾經出過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鐵列車即將進站的時候,一個二十歲的女大學生失足掉下了站台,當場就被列車碾死了,那個女大學生的名字是——歐陽小枝。

朋友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眼淚正悄悄地滑落下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早已經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小枝,愛上了這個死於一年以前的美麗女孩。

這是一個多麼淒涼而美麗的故事,我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使之成為一部出色的小說。我想,如果小枝沒有在簽名售書那晚來到我麵前,如果她沒有把我帶到荒村,我將永遠都無法知道這個故事。而在城市茫茫的人海中,她偏偏與我相遇了,這是她給我的恩賜——她說她喜歡我的小說,所以她才會恩賜給我一個絕妙的故事和靈感。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幾天後回家的路上,很偶然地路過一個地攤,心裏突然像是被什麼紮了一下,一支笛子跳入了我的眼簾——我立刻俯下身仔細端詳這支竹笛:大約三四十厘米長,笛管上塗著棕黃色的漆,笛孔間鑲嵌有紫紅色的絲線,薄如蟬翼的笛膜正覆蓋在膜孔上。

真不可思議,它實在是太像了。

黃昏的寒風吹亂了我的頭發,我顫抖著拿起笛子,輕輕地觸摸著它,仿佛在撫摸某個女子的皮膚。笛管是那樣冰涼,一股寒意滲入了我的手指和血管,使我的眼前一陣恍惚,浮現起了一張令我魂牽夢縈的臉龐。

我立刻掏錢買下了這支笛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懷中,仿佛它是有生命似的。夜色已緩緩降臨,我匆匆地趕回家裏,並沒有走進家門,而是徑直走上了樓頂的天台。

入夜後的天台非常冷,刺骨的寒風直竄入懷中,讓我有些站立不穩。站在天台上遙望四周,眼前是夜色撩人的上海,無數座摩天樓燈火輝煌地聳立著,宛如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小枝,你在哪兒?

我從懷中取出了笛子,仰望蒼穹,隻見神秘的夜空中,正掛著一彎如鉤的新月。在這高高的天台上,如洗的月光灑入瞳孔,我情不自禁地舉起笛子,將笛孔放到了唇邊。深深地吸一口氣,讓寒冷的空氣灌入咽喉,充斥於我的胸膛,撞開心底那扇塵封的大門。

屏息片刻,我如又獲重生般吐出了那口氣,溫熱的氣流緩緩湧入笛子,在細長的笛管中旋轉著,撞擊著,嗚咽著,發出一腔悲傷的共鳴,再幻化為悠揚的音波飛出笛孔,飄向遙遠而神秘的夜空。

浸泡在這古老悠揚的笛聲中,我的意識漸漸地模糊了——又聞到了那股幽幽的氣味,仿佛有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搭上我的肩膀。

(全文完)

蔡駿

2003年12月20日(一稿)

2003年12月28日(二稿)

2004年1月8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