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荒原曉月(1)(1 / 3)

那時,我正年輕。那時,曾以為我未來的天空會是一片晴朗。許是因為我不醜,許是因為我有一副健壯的體魄和一份不錯的職業,上班寫作之餘,每當走在街頭步人舞場或一場不期而遇的邂逅,都會招來少女們並不嫌惡的注視……於是開始社交,於是接觸著一個個資質不凡的男人和女子。萬沒想到,在一次不經意的春節舞會上,我開始了初戀,以致曲終人散後,我渾身發熱終宵難以人睡,剛一閉眼,她清甜而寂寞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剛要入睡,她迷茫多情的眼睛就刺痛我的神經……其實,她比我坦率,或更確切地說比我勇敢,第三天,她就約我去北海公園。

那是正月初二的上午。雪後初晴。冰封許久的北京散發著少有的潮潤,在我眼裏,四季常青的冬青似乎青翠欲滴,形容枯槁的楊樹柳樹古柏,也不再落寞不再枯槁……兩個小男孩兒正在冰凍的湖麵上滑冰,歪歪咧咧,大聲叫鬧。突然,個子細高的那個一個趔趄摔倒在冰上,頭上那頂兩耳晃來晃去的皮帽子甩得老遠。看著他的狼狽相,個子矮的男孩兒合掌大笑,一不留神,撲騰一下也摔了個嘴啃泥……我禁不住想笑可又沒笑出聲,反而晃著拳頭大喊:

別喪氣,小朋友!起來再滑!

許是這猝不及防的喊聲嚇著了她,她下意識地靠攏在我身邊,我下意識地摟住了她的肩。她帶著溫馨的鬢發癢癢地觸著我的麵頰,一陣羞澀,彼此倏然離開,彼此倏然紅了臉……

我們接著再約、再見,有時相對無語,有時說個沒完,見時心裏滿滿的,走後留下無限空洞……那些天我十分敏感,那些天我不知有多少惆悵……

一個大風天,她在我的房間裏待得很晚。

我該走了。她說。

我送你。我說。

從我住的單身宿舍二十四間房胡同走出,經校尉營、王府井,沿東長安街往西,我們信步走到南池子。這裏正修自來水地下管道,馬路挖成大溝,路旁堆滿黃土。

風更大了,路上幾無行人。一陣狂風吹來,卷起路邊的黃土,一時間,沙塵漫漫直上夜空,高懸在電線杆子上的路燈也狂虐地搖晃。頓時,我們印在地上的影子虛虛渺渺地旋轉起來。

頭疼……她皺起兩條好看的眉毛,似是呻吟地說。

厲害嗎?我盯著她,眼睛穿過旋浮的沙塵黃土。

沒關係……經常的……她苦笑笑。

為什麼會這樣……沒去看過?

也算老病了,不管它……她又笑,笑出幾許滄桑。

―陣悲哀擷走我的心,我想用我的一切安慰她,我……我的心有些亂,滿滿的,有些癡迷,我感覺……啊,我感覺我離不開你……說得十分費力,不知為什麼我偏偏在這樣的氛圍、這樣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心在打顫,頭腦裏一片恐懼,一片空白,我似乎在等待著她的寅判。

你會後悔的……遲疑了半晌,她說。

不,永遠不!

又-陣凶煞的風,裹滿沙土的風堵住了我的嘴。

……一種不祥的預感,這預感抓住了我的心……我似乎看到普希金正在與他思慕很久的愛妻站在神父麵前,忽然那搖晃的蠟燭滅了,普希金欣喜的臉一片煞白,他恐懼地自語:難道,難道這是個不祥之兆?難道這是個不祥之兆?我也自語。難道我的表白是罪惡?難道她的回答是災難?否則為什麼這狂虐的風越刮越大?否則為什麼這帶腥味的沙土堵住我的嘴?管他,人生本就虛虛渺渺,生命總要被黃土掩埋。這或許意味著我們一生將在風雨中度過,或許意味著我們將共同走完一生,共同被黃土掩埋。與一位我深愛著的姑娘同生同死何嚐不是我的福分?我抱住她,第一次瘋狂地吻著她……

青春期的戀愛就像入暑的天氣,熱起來燒得灼痛難忍,冷起來冰得從心底往四肢打顱。反複幾年,我有時狂熱地提筆成詩,不知寫了幾百首;有時痛不欲生,幾欲早些了結那結滿苦澀和思念的生命,終歸,我們誰也不明白這是不是愛。我長長地陷人無奈,愛的無奈。

在那些年代,戀愛也是要經組織審查受組織控製的,盡管我不是黨員,團員也不是。

你那個女朋友的確年輕漂亮,可緝織認為,你們再交往下去是不適宜的。領導點起一支香煙,神態溫和,開始了那場決定我命運的談話。

為什麼?我渾身打顫,不知是憤怒還是感到了受辱。

她出身不好,自己表現也很差,何況她已經影響了你的工作!我緊盯著她那雙淒迷的大眼睛。我吞噬著她無力又無奈的啜泣,我告訴她我不怕,別人越歧視我越真心實意地愛,直到永遠。我胸悶,血液堵塞,我要大聲呐喊,為她也為我的愛,出身不好是她父母的事,交不交往是我們自己的事!

我沒意識到在那個幾近禁欲的年代涉及個人私情時每個人都要戴上一副假麵具,更沒意識到我的率真會被他認為是資產階級的愛情至上,是政治素質太差,是為愛一個資產階級臭小姐大發歇斯底裏,我隻感到自己在受辱,連同我的心、我的愛、我的人格、我情感世界的偶像。我要抗爭,要洗清我受到的淩辱,我脫口說出了在當時時尚認為是一句大不諱的話何況,我並不是共產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