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槐: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我離開了喀布爾。離開了那座被人類瘋狂的熱情摧毀得完全失控的城市,這讓我感到輕鬆了許多,我好像重新回到了生命世界裏。
如果你要問喀布爾最多的是什麼,我會告訴你,不是擠滿驚恐萬狀的人們的黑市,也不是睡眠嚴重不足的政府武裝人員,而是占領者的墳墓。喀布爾幾乎被大大小小的各種墳崗給包圍住了。我去過一座墳地,它修建得非常漂亮,我不知道戰爭打成這樣,政府打哪裏弄來那麼多的花崗岩。那座墳地裏密密麻麻埋的全是占領軍的飛行員,他們大多是被“毒刺”導彈擊落的,所以,這座墓地也被稱作“毒刺墓”。
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正在經曆痛苦的人,而是他們的親人。
我剛從世界上最大的聯盟共和國境內返回克什米爾山區,在春寒料峭的薄霧中做短期休整,養好我在那邊染上的傷寒。我已經好多了,基本上已經痊愈了,也許再過幾天,我就該丟掉我的手杖,以及讓我迷戀的草藥汁——它們就像上等的朗姆酒,味道非常醇正,令人難以割舍——回到昆都士或者塔哈爾,去那裏開始我新的工作。
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不過被蚊子咬了一口。也許這樣反而是件好事,它讓我能夠暫時離開寒冷的城市,在克什米爾的陽光下好好地呼吸幾天清新的空氣,讓這裏沒有被硝煙汙染過的霧洗一洗我有點兒僵硬的肺。在克什米爾地區我能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在北邊的那個大國就不那麼方便。我有安全的渠道進入那個國家,而他們對安全這個詞彙的理解和我完全不同。他們越來越知道自己在幹著什麼。他們曾經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一直在互相敵視。但老實說,我們之間並不熟悉,至少半個世紀以來,我們是陌生的。他們的傲慢、深沉和自以為是是我陌生的,那些可怕而固執的想法也是。
我在那個國家看到的情況讓我感到沉重。那些士兵的家屬們,他們不斷接到自己親人的陣亡通知和鋅製棺材,他們承受著親人轉瞬即逝的痛苦,並且將用餘下的生命去咀嚼那些痛苦。而那些回到國內的傷殘軍人,他們雖然沒有死在戰場上,日子卻非常不好過。他們得到嚴厲警告,不允許把作戰的真相泄露出去。這些以國際主義戰士崇高名義出境作戰的年輕人,很快就被處理複員,他們在自己的國家裏普遍受到冷落,甚至遭受到殘酷的對待,有的截肢軍人想得到一輛輪椅都不可能。
戰爭不是作戰者的選擇,是從來不曾參加戰爭的那些人的選擇,這真是一個可悲的現實。人們都怎麼了?每個人都在發瘋,或者以病理學的方式,或者以別的什麼方式,比如政治家、民族英雄或者別的什麼。
我在一場反戰騷亂中遇到了一點兒麻煩。有人以為我是從戰場上逃回來的,抓住了我,差點兒把我送到秘密警察手中。中亞地區一些加盟共和國的民間武裝正在與遊擊隊取得聯絡,向駐紮在南部的他們自己的軍營射出仇恨的子彈。在前線,戰場上的麻煩是表麵的,軍隊裏吸毒、抑鬱症、偷賣武器裝備、自殺和槍殺事件非常普遍。
其實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那仍然不是我說的人類的罪惡和苦難。不是那些親人以及傷殘者,而是整個人類的靈魂。人類的靈魂在經曆著罪惡和苦難,它們不是天生的,而是來自人類向往的自由。自由同時指向天堂和地獄,它是一孔雙眼泉,既是善之源,也是惡之源,以這眼泉水為生命的人類由此善惡雙生,人類的罪惡和苦難正產生於這裏。而這才是人類麵對的真正的戰爭。我是說,所有的人類罪惡和苦難都有人類內心戰爭的份兒。
一個牧羊人在山下的什麼地方唱著歌。烏力天赫停下筆,眯縫著眼睛聽了一會兒,分辨出那不是他的房東基什特曼,然後他埋下頭繼續寫:
雨槐,在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有一個牧羊人在山下唱歌。那是一首寫給情人的歌。他是這麼唱的:
來吧,和我一起生活,成為我的愛人……我將用玫瑰花做成花床,用一支散發著芳香的花架將它支起,做一個花帽並用愛神木葉刺繡一件長袍。我將用我可愛的小羊身上的羊毛為你做一件晨衣……我還將用青草及常青藤的花蕊為你編一條腰帶……如果這能使你喜笑顏開的話,來吧,和我一起生活,成為我的愛人吧。
這是一首憂傷的歌,對嗎?
可真正憂傷的是什麼?我是指人類。我記得很早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獨立宣言》這部人類偉大的著作,它讓我無比激動:“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們從他們的‘造物主’那裏被賦予了某種不可轉讓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它說得多麼好啊!可是,我們擁有這些權利嗎?擁有過嗎?會擁有嗎?為什麼民主平等的旗幟在全世界到處飄揚的時候,科學技術的光芒在全世界大行其道的時候,人類卻反而處在曆史上從未有過的黑暗當中?人類曆史上從來沒有那麼多人在經曆著暴力、恐怖、饑餓、不平等、經濟掠奪、宗教分裂和意識形態的壓抑。是什麼造成了這些壓迫和壓抑?是什麼樣的霸權有資格以種種理由剝奪人類自身的權利,而製造這樣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