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愛說‘腦子裏一閃’。一閃是多少?一秒鍾嗎?百分之一秒?萬分之一秒?到底是多少?要是短到一秒的十億分之一呢?十億分之一又十億分之一呢?我們肯定在想,肯定想了。可那是什麼?我們到底想了什麼?所以,我們不知道我們想了什麼,我們想的大部分事情都一閃而逝,沒有留下來,也不會留下來。”烏力天揚想起小時候,自己離開同伴,坐在水龍頭旁,在最後一縷晚霞中,一把接一把吃掉了一大抱桉樹葉子,那是他最接近自己的時候,“沒有真實,因為沒有人麵對過真實,沒有人能夠麵對真實。我們會在真實的自己麵前停下來,我們會被自己嚇壞。”
“所以,你說你在尋找?”
“是的。”
“這回見你,真有點兒不同了。”簡雨蟬若有所思地看著烏力天揚。她這麼說過以後就走了,帶簡雨槐去北京看病。
烏力天揚去火車站送簡家姐妹,肩上扛著姐妹倆的箱子,被人群擠來搡去。簡雨蟬為簡雨槐戴了一頂大大的帽子,帽簷拉得低低的,盡可能遮住簡雨槐驚恐的眼睛。她握著簡雨槐的一隻手,一邊推開擁擠的人群一邊對烏力天揚說,這回非得把簡雨槐的病治到頭兒,北京不行換其他地方,不治到頭兒不回來。
簡雨蟬要烏力天揚帶話給方紅藤,孩子牛痘已經種過了,乙肝疫苗也打過了,要是方紅藤不舒服,或者頭疼管孩子,星期天就不用去寄宿學校接他,讓他一個人在學校裏待著,和籃球架玩兒。孩子皮實,能對付。
“你不該把孩子丟在學校。”烏力天揚說。
“那怎麼辦?我爹和方紅藤病入膏肓,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孩子跟精猴子似的,你給我帶?”簡雨蟬不耐煩地說烏力天揚,“給你說這個等於對牛彈琴,你誰也不相信,就連你自己,也隻偶爾相信自己一次,那還得看天氣陰晴的情況。”
烏力天揚想對簡雨槐說,她說得不對。他並非她說的誰也不相信,連自己都不相信。他是相信的,而且越來越相信。正因為相信,他才會回到這座城市來,他要從源頭尋找,從他出生的地方尋找,找回他失去的相信。但他沒說,沒把那些話告訴簡雨蟬。簡雨蟬匆匆忙忙,下定決心,是要把簡雨槐的病治到頭兒的。治到頭兒,不是治愈,就是說,她也在尋找,不說出來,但在尋找。所以,他們說的都不對,說出來的都不對。
火車開走了,簡家姐妹消失在鐵軌的盡頭。烏力天揚逆著人群往外走,隱隱約約感到心口灼疼。
七
“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萬年以後還會是這樣。”
吃晚飯的時候,薩努婭看烏力天揚沒精打采地往嘴裏扒飯,嚴肅地對他說。
烏力天揚被薩努婭的這句話給逗笑了,差點兒沒讓飯粒噎著。
“不要動不動就上綱上線。”烏力圖古拉皺了皺眉頭,伸出筷子指點菜碗,“這碗燒白是左還是右?這碗豇豆呢,是左還是右?不是扯淡嘛!它們就是豬肉和豇豆,吃了有營養,拉了能做肥。”
“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
“階級就不吃飯了?哪個階級他不吃飯?哪個階級宣言上說了他們就想當餓死鬼?打上烙印不還得生活,還得吃飯嗎?”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薩努婭,你有完沒完?”
“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
烏力天揚嘴裏嚼著米飯,心裏想,這話說得多在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