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旦忙碌起來,生活就變得像生活了,好比一頭驢,有鞭子在後麵抽著,驢就像一頭驢了。
烏力天揚喜歡這樣的忙碌,這樣的忙碌讓他老有汗出,可以大量喝水。他覺得自己恢複得非常好,渾身充滿了使不完的力氣,就像一匹來自羅德河穀的巴伐利亞溫血馬,身體的發育越來越適合用來進行雜交了。
蔬菜養殖基地在武漢北部的黃陂縣,離家遠,中間隔著長江,烏力天揚回家一趟比去一趟上海還難,有時候開著基地那輛破爛不堪的“江陵”麵包,咯嘰咯嘰地過江回家,要是車在路上拉了缸或破了胎,到家準得天亮。
童稚非不愛給烏力天揚開門。童稚非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說烏力天揚,你就不能不回來。烏力天揚不能不回來,他越來越喜歡小時候睡過的那張床,他還要幫助薩努婭對付烏力天時的褥瘡。烏力天時終於生褥瘡了。一個幾乎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植物人,過了二十年才生褥瘡,這是奇跡。
烏力天揚成了烏力家的主心骨。薩努婭定期看病的事兒,烏力天時定期複診的事兒,還有,家裏有什麼需要和老幹處交涉的,烏力天揚全包了。給薩努婭看病的醫生老誇溫室裏種出來的小黃瓜味道不錯,誇過小黃瓜再給薩努婭檢查病,把薩努婭當嬌嫩的小黃瓜一樣謹慎而認真。
烏力天揚還向老幹處搬西紅柿,一箱一箱的,搬得很賣力。西紅柿分到老幹部家,算福利,不要錢。都誇烏力家老五,院子裏富起來的子弟不少,沒看誰拿一個西紅柿回來。烏力天揚解釋,西紅柿是賣不動的,丟了可惜。能賣的不能往老幹部處搬,那是貪汙。老幹部們不同意烏力天揚的觀點,賣不動是不是西紅柿?西紅柿是不是營養豐富的綠色食品?下回你把上了年紀的奶牛往老幹處丟,奶牛老了也賣不動,看可惜不可惜。
夏天到來的時候,烏力天時已經被抱到院子裏曬過好幾次太陽。牛奶再也沒有變過質,院子裏的花草紅紅綠綠。羅罡家的雞被烏力家新來的勤務員郭想打傷了,羅家隻找烏力天揚,不找別人。童稚非在買嫁妝,她和小蔡為買牡丹牌電視機還是買日立牌電視機的事爭論不休,還為去不去青島旅行結婚的事鬥了嘴,好幾天沒有理小蔡。
烏力天揚隻是處理不好和烏力圖古拉的關係。烏力圖古拉即使中過風,即使熱衷於堅持不懈地進行他“一個人的長征”,也不放棄對烏力天揚的管教。
烏力圖古拉對烏力天揚失蹤幾年這個事耿耿於懷。烏力天赫離家出走,二十年沒有回家,烏力天揚也出走,他們想幹什麼?生他們下來,把他們養大,就是為了讓他們在不高興的時候、挺不住的時候出走嗎?要這樣,他們幹脆變成一隻貪戀新鮮草籽的黑鴇子,飛得遠遠的,去別的地方“嗬一瑞一嗬”地尖叫,別再出現!
誰都需要破繭而出,誰都需要出走。不光黑鴇子,還有拍尾蜂鳥、黑鷓鴣、綠啄木、丹頂鶴、攀雀、林鶯、褐隼、蓑鴿、槲鶇、雪鷺、寒鴉、企雕、紅鸛、走鵑、蒼鷹、雨燕、澤鳧、山鷸,它們哪一個不出走?烏力天揚試圖向烏力圖古拉說出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大哥烏力天健,讓一塊四連機炮的彈片打得腦漿四濺,靈魂出竅,人沒了,把自己永遠留在湛江那座冰冷的墳塋裏;二哥葛軍機,先把自己弄出這個家,再把自己弄回這個家,再把自己弄出這個家,對他來說,這個家鐵定了是繭不是港灣,他就是回來一百次也得出走一百零一次;三哥烏力天時,人雖然回到這個家裏來了,半截身子卻丟在了貴州的大山裏,等於還是出走,連同一塊兒出走的還有背著一隻簡易挎包離家時的馴服和沉默;大妹安禾,說是沒離開家一步,可出走得比誰都堅決,而且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字都沒有留下,那樣的出走,讓人連話都沒法兒搭;就連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他們一個把自己弄成中風,一個把自己弄成失憶症,難道他們這樣就不是出走?
烏力圖古拉歪著嘴冷笑,因為中風留下的後遺症尚未痊愈,半邊身子不斷地顫抖。他顫抖著身子冷笑的時候,烏力天揚有一種受到了挑戰的衝動,不由得也顫抖起來,烏力圖古拉要不是他爹,他會一腳踢破他的睾丸,這個他保證能做到。
不和烏力圖古拉爭吵的是老二葛軍機和老三烏力天時,葛軍機再忙也會每周給家裏來一個電話。烏力圖古拉每周都盼望著和老二通電話,他在電話裏不問國家大事,隻問葛專員治下的農民,他們有油吃沒有?他們的孩子如果想讀書,能不能讀上?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這個道理他明白得很,他不問老二宏觀計劃裏的事兒。
“因為是熟人、同鄉、同學、知心朋友、親愛者、老同事、老部下,明知不對,也不同他們作原則上的爭論,任其下去,求得和平和親熱。或者輕描淡寫地說一頓,不作徹底解決,保持一團和氣。結果是有害於團體,也有害於個人。這是第一種。”
“不負責任……當麵不說……背後亂說……開會不說……會後亂說……自由放任……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