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天揚把每一分搞到手的錢都積攢起來。它們不夠,他開始想別的辦法。他沒有太多可以變賣的東西——兩顆天珠石,是藏族少女堆美送給他的,“阿媽心愛的小鬆耳石,姑娘心中也愛它;小鬆耳石有一顆,小鬆耳石有兩顆,小鬆耳石有三顆”;一把鑲嵌著寶石的箜篌,是吐穀渾大哥苻力毒送給他的,“夫何皎皎之閑夜兮,明月爛以施光;朱火曄其延起兮,耀華屋而喜洞房”;一尊不知年代也不知出處的小玉佛,吉林小偷漢卡送給他的,“人若不習死,將違願而死;習死所以知生;未知死而知生者,未之有也”。除了這些,他再也沒有值錢的東西。他把天珠、箜篌和小玉佛都賣了。他想,堆美、苻力毒和漢卡,他們不會怪他。
“道兒上的”朋友非常爽快,烏力天揚開口借五萬,人家不借,錢丟在桌上,讓烏力天揚拿去用。烏力天揚扭頭往門外走,說就當我沒說這話。人家起身把烏力天揚拉住,眼睛瞪得溜圓,一副出門就卸胳膊卸腿的架勢。麼意思?兩方錢的事,搞得那清楚,冇得味口。烏力天揚把錢揣進懷裏,打了一張借條,說好銀行一年定息的利,多一分不給,再借還是這個規矩。
五
夏天悠悠地過去,盧美麗死了兩次又活了回來。武漢在這個季節裏有雨,是長蘑菇的時候。烏力天揚把命都拚出來了,看見一隻蘑菇就踢一隻,踢斷了根再碾碎,一隻也不讓它們在盧美麗身上長出來。在迅速變化著的潮濕空氣裏,他讓自己坐在陰影裏,不讓盧美麗看見他臉上迅速攀升的絕望。
盧美麗從病友那裏知道了天價治療費的情況,人嚇傻了,當天就拒絕繼續治療,見了醫院的人直往旁邊躲。
“我不治了。我十輩子也換不來這麼多的錢。他們欠了我什麼?他們是我的恩人,他們把我從南瓜花變成人,讓我有了家有了孩子,我到底做了什麼孽,要來禍害他們?”盧美麗連飯也不吃,後悔得直流眼淚,還因為用了那麼多的錢狠狠地給了自己兩巴掌。
烏力天揚打聽到有一種國外進口的針劑,對吞噬已經擴散的癌細胞有非常好的療效,腫瘤醫院為幾名患者注射過,真有起死回生的樣板。一萬二千元人民幣一個療程,三個療程一組,至少得用五組。烏力天揚小心翼翼地核實過,是一萬二千元,不是一千二百元。
“好,我們不治了。藥太貴,我們治不起,我們回家去,等死。”烏力天揚收拾床頭櫃上的東西,卷紙和飯盒什麼的,一樣樣往旅行包裏裝,“走吧。”
“我不怕死。”盧美麗把病員服脫下來,換上入院時穿來的紅格子布褂,“我也不怕疼。我咬手絹,吐過洗幹淨,再咬。我不用忍,我讓誌勇把我打暈。”
“打暈幹嗎?直接打死。等你死了,姐夫自己洗衣裳,自己做飯。吊著殘胳膊,自己伺候自己。”
“他用腳踩衣裳。他踩過,他會做稀飯。”
“上有老下有小,他踩得完嗎?老人孩子都喝稀飯?過年怎麼辦,煮餃子餡稀飯?”
“他可以再娶一個。我死之前,給他娶一個。”
“娶誰?一個殘廢,半大老頭兒,誰讓他娶?圖什麼?,我忘了,還有丫丫。丫丫不是殘廢,不是半大老頭兒,能幹活兒,能伺候後媽。倒屎盆子、掐腰、揉腳、洗衣裳、做飯洗碗、打掃屋子、買煤、扛米、夜裏捉蚊子、下雨收柴火,還能給後媽洗血褲頭,給後媽生的小弟弟洗屎片……”
“她還小!她還是孩子!”
“……她要不聽話,不肯幹,就揍她。撓、掐、咬、踹、扇耳刮子、木條子抽、煙頭燙、麻繩捆了,吊起來,三天三夜不給吃飯,不讓睡覺……”
“孩子受不了……”
“受不了就打出門去。和狗搶著吃,喝雨水,打斷腿乞錢去,再不就領去賣掉。丫頭,賣不了兩個錢,麻袋裝了背到川東鄉下,羅鍋麻臉,誰愛要誰要,做不了媳婦做牛馬,做不了牛馬推進江裏淹死她。”
臉盆咣當一聲掉在地上,盧美麗恐懼地縮回床上去。
“走吧,收拾好了。去付家坡長途客運站,能趕上中午的班車。”烏力天揚真的收拾好了,什麼也沒有落下。
“我不走,我治病。”盧美麗害怕地看著烏力天揚。
“治什麼?南瓜花變的,丫丫再讓她變回去,變回南瓜花,禍害就讓她禍害了。”烏力天揚拎著旅行包往門口走。
“我不走!我要治病!”盧美麗尖著嗓子喊,屋頂上的灰塵都給震下來。
“真治假治?”烏力天揚站住,問盧美麗。
盧美麗哭了,淚水嘩嘩,拚命點頭。烏力天揚轉身走回來,旅行包放下,順手從病友床幾上撕下一截卷紙,俯下身子,為盧美麗擤鼻涕,然後把盧美麗抱進懷裏,抱緊,拍她的背。烏力天揚瘦,卻結實,出去七年,他沒白遭罪。
“好了,我們接著治病。”他像哄丫丫似的,哄生下丫丫來的這個女人,“我們做人了,就做定了,死也不再變回南瓜花,死也不讓人禍害!”
烏力天揚等著,一直等到下班以後堵住醫生,不好意思地和醫生商量特效藥的事。
“知道你們家屬心裏怎麼想,你們總說手頭緊,撐不住了就往外擠一點兒,能撐住你們就說不如買營養品吃進嘴裏。”醫生見多了,一邊換衣裳一邊不耐煩地說。
“我們不撐,該花多少花多少。我得把她救活,一定得救活。她是妻子,是母親,她不能死,不應該死。”烏力天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