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子老是蹲在大門的石階旁,腦袋埋在胯襠裏,像一隻尋找自己尾巴的鬣狗,瞅著地上看,一看老半天。孩子這樣不正常,是在往斯文上去,往安靜裏去。烏力天揚忐忑不安,沒想幹涉,終於沒忍住,幹涉了,去看孩子在研究啥。原來孩子不是斯文,是對石階旁一塊小石頭感興趣,老琢磨。
石頭是在泥裏的,露了一截在外麵,不是原來的模樣,沁涼的黑灰色中有了溫潤的透明,像天空的某種顏色。烏力天揚一下子想起來,那是自己埋的,二十多年前埋的,有兩個半孩子的歲數那麼長的年頭了。烏力天揚突然有了一種時光如梭的感覺。
“看它幹什麼,又不是魚。”烏力天揚有些發呆。
“是石頭。”孩子挪了一下位置,讓烏力天揚和他一起蹲著。
“所以,幹嗎看它?”烏力天揚想,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它怎麼還在這兒。
“沒看。是等。”孩子嚴肅地說。
“等什麼?”烏力天揚不明白。
“等它變成星星。”孩子這一回更嚴肅,幾乎是把一個秘密說出來,“你說過,我媽不是看星星,是看她自己。我媽說過,石頭不是石頭,星星才是。”
孩子不光嚴肅,不光說出秘密,還胸有成竹。缺乏邏輯,不科學,但他是對的,還有他媽媽。石頭不能老是石頭,要麼它變成泥土,要麼它變成星星;它說不定就是星星,是星星的孩子,是它自己。它要變成星星了,說不定就是變回了自己,就是回來,等就對了。烏力天揚這麼一想,沒有慫恿孩子再拿土把石頭埋起來。他和孩子約定,算他一個,他們一起等,看它能不能變成星星,看它怎麼變回自己。
二
家裏有了兩個孩子,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像複蘇中的金色牧場。
孩子老想在丫丫麵前逞強,不肯叫丫丫姐姐,丫丫牽他的手,他把丫丫的手打開。丫丫委屈地看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不批評誰,帶兩個人到鏡子前,讓他們照鏡子,比一比誰的臉幹淨,再讓兩人把抄字本拿出來,比一比誰的字寫得工整。孩子照過鏡子,翻過抄字本,不服氣,說丫丫的眼毛比自己的長。烏力天揚糾正他,那不叫眼毛?叫睫毛,人家睫毛比你長,人家是姐,姐是女人,你得疼女人,你還得教女人學蟈蟈叫。
孩子喜歡烏力天揚的說法,馬上不和丫丫鬧矛盾了,再出門時,丫丫要牽他的手,他就讓她牽上。蟈蟈叫是秘密武器,孩子不肯輕易拿出來,答應先教丫丫說普通話。孩子一口京腔,自己的普通話都說不好,越教丫丫,丫丫的普通話越糟糕。不過,孩子到底信了睫毛長短的話,整天揪自己的眼睫毛,而且積極性很高,讓人沒法兒打擊他。
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的生活被打亂了。兩人平時沒事兒說話都戧,現在有了兩個孩子,戧得更厲害;一半是為了孩子們的事,另一半什麼也不為,純粹拿對方當牛頂。烏力圖古拉牧民習性不變,覺得男孩子日後是套馬放牛的料,能派上用場,女孩子隻能煮個馬奶子什麼的,派不上大用場,所以偏心孩子。薩努婭疼丫丫,老拿丫丫當盧美麗,隻是不明白,盧美麗來家時十五歲,怎麼這會兒工夫人沒見長,倒往回縮了。再就是丫丫的名字,盧美麗過去不叫這個名字,叫四丫,也叫臭女,也叫花花,也叫沒把兒,“盧美麗”這個名字是薩努婭給起的,現在改名叫丫丫,她不高興,也不同意。薩努婭不高興丫丫的名字,但寵丫丫寵得厲害,尤其看不來烏力圖古拉偏心,一點兒小事兒兩個人就幹起來,幹得臉紅脖子粗。
烏力天揚看出來,烏力圖古拉偏心孩子也好,薩努婭寵丫丫也好,那都是表麵現象,實質裏兩個人是在鬥爭。兩個人鬥爭了幾十年,鬥爭方式在不斷變化,鬥爭性也越來越強,拿著任何事情都要往鬥爭上發展,連家裏多出兩個孩子來這件事也不例外,若不這樣,兩個人的生命就沒法兒繼續下去。烏力天揚想,什麼叫冤家?這世上為什麼會有冤家呢?
烏力天揚看出這一點,沒打算管兩位老人。他們吵讓他們吵去,吵出一個新世界他也不管。他隻當那不是他的新世界。不是他的新世界,他管什麼?
烏力天揚說不管,後來還是管了。管是因為一封來自德國的信,寫信人是烏力天揚的舅舅,前蘇聯逃亡分子,前前蘇維埃職業革命者,前前前國際共產主義革命家薩雷?庫切默。庫切默如今在法蘭克福一家醫院裏等待死神降臨,他患上了帕尼斯綜合征,心髒衰弱到經不住任何人的咳嗽聲,他的第十四任妻子離開了他,消失得無蹤無跡,同時帶走了他抱病寫下的自傳。好在一家歐洲的報紙願意分批支付他的醫療費,前提是能分批從他那兒拿到他保存在銀行保險櫃裏的一批秘密檔案。庫切默在信中告訴妹妹,在他分期分批延續著他最後生命的時刻,他非常想念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可愛的、單純的、毫無鬥爭經驗的莎什卡,他多想見她一麵啊!
薩努婭流著淚一遍一遍地看親愛的柯契亞的來信,把眼睛都哭腫了。烏力圖古拉不讓薩努婭哭。醫生說了,薩努婭不能受刺激。烏力圖古拉沒收了國際主義戰士的信。薩努婭讓烏力圖古拉把信交出來,還宣稱要立刻收拾行李,動身去德國,給柯契亞送醫療費。兩個人為這事兒差點兒沒爆發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