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指示,也沒有首長。他不需要搶救,我已經說過了。”
烏力天揚推開病房的門。濃烈的丹參味道撲鼻而來,還有一股什麼東西正在腐爛的味道。呼吸機過濾器裏傳來氣泡衝擊蒸餾水發出的聲音,顯得懶散而疲憊不堪的生命儀上,暗綠色的顯示波僵蛇般呆板地來來去去,落下一片片數字蛇蛻。
烏力圖古拉在彌留的回光返照階段,人很精神,躺在床上,腦袋下高高地墊著兩個枕頭,看見烏力天揚進來,皺了皺眉頭,腦袋往一邊歪,往陽台上看,嘴裏咕噥著。因為插著氧氣管和鼻飼管,假牙給拿掉了,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童稚非在陽台上,背對著病房,不肯相信一切也不肯原諒一切地靠在柵欄邊,雙肩抽搐,一把一把抹眼淚,抹完再拿手摳玻璃窗上的油封泥。陽台的門關著,聽不見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是在烏力天揚推門走進陽台後聽到的。童稚非哭得很厲害,聲音控製在喉嚨裏,用不要命的、恨不能哭死算了的架勢哭。不光哭,還咬自己的衣袖,恨恨的,是恨一切,尤其恨自己的衣袖。
烏力天揚走過去,攬住童稚非的肩膀。童稚非討厭地躲開,還抬起胳膊擋了一下烏力天揚。烏力天揚說,行了。童稚非不說話,長長地吸著氣抽搭了一下,好像要抽得背過氣去。烏力天揚說,行了。童稚非恨恨地說,不行,偏不行,偏偏不行,關你什麼事兒!烏力天揚知道勸不過來她。她不會原諒他,不會原諒彌留之際的父親,還有丹參的味道、什麼東西腐爛的味道、氧氣衝擊蒸餾水發出的氣泡聲,這個時候,她不會寬恕一切。烏力天揚放棄了,回到病房,把陽台的門帶上。
烏力圖古拉的腦袋仍然歪著,眉頭皺著,人很精神,精神得不高興,嘴裏咕噥的聲音能夠聽見了,卻無法分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或者想說什麼。
烏力天揚在牆角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他想,這真是一個糟糕的場麵、糟糕的地方。他想,不光他不喜歡這樣的地方,那個歪著腦袋躺在病床上處於彌留狀態中的老人,他也不喜歡。但是,他和他是否喜歡這樣的時刻呢?他們作為父子相伴了三十多年,對抗了三十多年,廝搏了三十多年,誰也沒有戰勝誰,誰也沒有赦免誰。他們其實是敵人,是那種敵人的關係。現在不管他們怎麼想,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對這種無奈的局麵,他們喜歡嗎?
門外的聲音提高了:
“請你們不要對我提組織……不要對我說理解……我們已經組織得夠了……不……不需要理解……”
“請你們尊重我的母親……尊重我的父親……他們有權利決定怎麼……包括你們說的……我父親他……喜歡或者不喜歡……最後的方式……”
躺在床上的烏力圖古拉看著烏力天揚,看著他的老五。烏力天揚不看烏力圖古拉——不想看被各種各樣的管子插滿全身的烏力圖古拉。他倒是想做點兒什麼,比如給烏力圖古拉泡一大缸沱茶,水要燙,茶要濃;或者掰一根香蕉給烏力圖古拉,那種蕉皮黃亮的、硬硬的水果;再或者,他們當中的一個人,隨便誰,在腰裏束上搏克帶,把另一個人當沙袋,用力地摔到地上去,拿腿狠踢,然後衝著對方破口大罵,讓對方爬起來,別裝。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念頭有點兒可笑,這隻是他的一相情願,烏力圖古拉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已經不再需要這些,也不再是個搏克手了。烏力天揚被這個念頭弄得有些失控,有些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烏力圖古拉怎麼會這樣。他坐在那兒,隔著地上一雙早已失去了作用的皮拖鞋,看著床上因為回光返照而目光炯炯的烏力圖古拉。
“給我,剃頭。”
烏力天揚有好一會兒沒有明白烏力圖古拉在說什麼。這回不是咕噥,吐字很清晰,烏力天揚聽清楚了,隻是不明白。但是很快地,一股電流從腳底湧起,貫穿了他的身體。
那個躺在床上歪著腦袋的老家夥,他要剃頭!他想幹什麼?他想幹什麼!他還想被人推搡著架上台去,胸前掛上一個大牌子,臉上的唾沫多得來不及擦去,一邊叱罵一邊抵禦著人們抓住他驕傲的頭發,然後讓他的老五衝上台去把它們一推子一推子剃掉嗎?他為什麼要提那隻早已鏽跡斑斑的推子?他還想最後來一場搏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