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圖古拉在喉嚨裏咕噥地咆哮著,眼裏露出惡狠狠的光,一眨不眨地盯著薩努婭。
“你是我見到過的最無賴的軍閥!”薩努婭仰起臉兒,挑戰地迎上烏力圖古拉的眼神,絲毫也不退卻。
“媽的。”烏力圖古拉皺著眉頭認真地想了想,又咧咧嘴,想笑,笑不出來,沮喪地說,“媽的。”
“這就對了。”薩努婭滿意地笑了,溫存地說。
烏力天揚停了下來,手裏捏著推子,抬眼看母親。一頭雪白銀發的薩努婭坐在藤椅上,她的坐姿非常優美,就像一株凜然不可侵犯的牛蒡花。烏力天揚這個時候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不,不是他倆都說了粗話,說了他們自己能聽懂、別人聽不懂、別人就算能聽懂他們的母語也聽不懂他們到底在說什麼的粗話,而是母親。
薩努婭不是薩努婭了。薩努婭思路正常,辨析條理分明,根本就沒有任何失憶症的表現,好像那個困擾了她十幾年的科安薩科夫氏綜合征一下子從她身上消失了。而且,她沒有背任何人的語錄。
薩努婭用平靜的目光迎接住兒子。她甚至在那個時候都是平靜的。烏力天揚知道這是他的問題——是他沒有反應過來,沒有明白,沒有理解,在傳承上走開了,脫離和丟失了出處,這些都是他的問題。
“剃幹淨,給老子剃幹淨,什麼也別剩!”烏力圖古拉命令,喉嚨裏咕噥著。
烏力天揚從母親臉上收回目光,繼續給烏力圖古拉剃頭。他當然要剃幹淨,什麼也不會留下,什麼也不讓它留下,而且他保證能做到這個。他走開了,脫離了,丟失了,沒有明白和理解,所以才找不到那些通道;現在他回來了,回采就能找到,就應該找到。
現在好了。問題解決了。烏力天揚把烏力圖古拉剃光了,剃得整整齊齊。烏力圖古拉的腦袋新鮮得像一隻飽滿的蘑菇,看起來意味深長,而且他很信任他的老五,相信他的老五會把他剃幹淨,剃得什麼也沒留下,所以他沒有要求照鏡子。他從來不照鏡子。
“你出去。”烏力圖古拉咕噥著說。
“聽你爸的話。”薩努婭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女兒。
童稚非看了看烏力天揚。烏力天揚的目光等在那兒。童稚非抹了一把淚,出去了,把門掩上。
“扶我起來。”烏力圖古拉命令烏力天揚。
烏力天揚看著烏力圖古拉。他在想,他是不是應該告訴他,他們沒有來得及、根本就沒有想到、根本就沒有習慣,為他準備墓誌銘。一頭把自己釣上了魚竿的大象。一陣收不住腳的風。一叢瘋長著的植物。一滴反複來往於天空和大地之間的雨珠子。一個除了勝利什麼也不要的奴隸。他會不會告訴他們,他打算自己來寫他的墓誌銘?
烏力天揚還想,他起來幹什麼?他已經不能主宰自己的親人了,他連自己都無法主宰。他已經剃過頭,像一隻飽滿的蘑菇,他還要幹什麼?要唱歌嗎?烏力天揚想起一首歌:“金色的灰背鳥啊,初一十五唱歌喲;銀色的烏拉蓋花啊,從春到秋開放喲;成群的灰背鳥啊,在烏拉蓋河岸飛翔喲;簇擁的烏拉蓋花啊,在科爾沁草原開放喲……”
“老子死之前,得撒,一泡尿。”烏力圖古拉有些不耐煩。
“你們的老子,他要撒尿。他不想躺著撒。”薩努婭驕傲地向兩個兒子宣布。
烏力圖古拉被摘掉呼吸器和鼻飼管,攙扶起來,或者莫如說,被烏力天揚和葛軍機兄弟倆架了起來。要想把他弄到衛生間裏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身體已經散開了,骨骼和肌肉全都沒有了附著力,如果硬要那麼做,他們得一塊塊地往回撿他。他們隻能把他抱著,讓他站在床邊。
時間漫長得足夠孕育一茬兒好種子。烏力圖古拉終於尿了。屎液漬濕了烏力圖古拉的襯褲,一點點地順著褲腿浸透下去,沒有水花四濺的效果,量很少,甚至沒能打濕他自己的腳麵。
烏力天揚把眼睛閉上。他在想象壺口瀑布的樣子,黃果樹瀑布的樣子。他在想血濺出血管的樣子,生命衝出子宮的樣子。他想,“他”還是贏了。這個老家夥,他還是贏了!
“好了,把我,弄回床上去。”烏力圖古拉十分享受。他撒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泡尿,滿足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命令道,然後把眼睛閉上,等著他的兩個兒子把他重新抱回床上。
“你們走吧,老子要死了。”他在床上躺好以後,躺舒服以後,向他的兒子們宣布,並且再也不理睬他們。
“你們出去。”薩努婭從藤椅上站起來,去衣櫥裏取出一條幹淨的襯褲,平靜地對自己的老五說,“天揚,你去,看看他們需要簽署什麼文件,他們可以拿過來了。你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