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天揚像薩努婭一樣平靜,甚至沒有再看烏力圖古拉一眼,向門口走去,拉開門,走了出去。他在走廊裏靈巧地穿過兩台用來救死扶傷的器械,讓開身子,讓一位急匆匆的護士衝過去。他就像貼著地麵飛的雨燕,根本不看咄咄逼人的顫抖著的天空,迅速地掠過春天裏最後一道餘霞,去尋找暴風雨到來的那個方向。他那樣沿著走廊走著,無聲而沉著,好像他是再生了,不再需要他的父親,不再害怕找不到自己,而且他是孩子,不斷地是孩子。
十
離開莫斯科的前一天,烏力天赫去新聖女公墓看望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在春天穿越空氣幹爽而沁涼的紅場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烏力天赫駐足紅場,目送三歲的烏克蘭小姑娘瑪瑙從他麵前走過,搖晃著兩隻小手向她年輕的媽媽瑪斯洛娃跑去。他不認識她們。他其實並不知道她們叫什麼、來自什麼地方,他隻是喜歡瑪瑙和瑪斯洛娃這樣的名字,喜歡烏克蘭這樣的地方。他微笑著看著小姑娘撲進美麗的母親的懷抱,急促地和母親說著什麼,然後,他衝著並不曾注意到他的母女倆揚了揚手,繼續往前走去。
山毛櫸、槭樹、樺樹、寒地楊。卓婭和舒拉、契訶夫和果戈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愛森斯坦、馬雅可夫斯基和綏拉菲摩維支、索菲婭公主和赫魯曉夫……還有,柴可夫斯基夢中的天鵝湖。
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軍帽和軍刀雕刻在他的墓碑下方,他本人則斜著身子,靠在硬朗的枕頭上,瘦削的手邊擱著一摞厚厚的書稿,看著前方。烏力天赫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柄冰涼的軍刀,又摸了摸軍帽上那顆有些暗淡了的紅五星。他看著奧斯特洛夫斯基。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表情是安詳的,因為徹底擺脫了疾病的困擾而顯得從容淡定。烏力天赫為這個感到高興。他還為這位好兄弟沒有活在這個時代感到高興。他在心裏默默地背誦這位好兄弟在病床上寫下的那段話: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我們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愧疚,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他就可以自豪地說:我把自己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奮鬥。
告別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烏力天赫去看望加琳娜?烏蘭諾娃。為了一個承諾,他去看望這位偉大的芭蕾天使,看望那雙人類最美麗的腳。
烏力天赫找到軍方的朋友普列寧,向普列寧提出,他希望“借”到普列寧年輕美麗的妻子佳娜,以便能夠以一位人類藝術的敬重者的身份走進莫斯科大劇院。烏蘭諾娃已經與世隔絕,在醫院裏度過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烏力天赫無法見到她,他隻能去看望她曾經演出過的那座劇場,在那裏尋找她的霓裳。這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在這之後,烏力天赫換了一套整潔的正裝,一臉嚴肅地挽著光彩照人的佳娜的手臂,走進莫斯科大劇院。
燈光亮了,美麗的農家少女吉賽爾出現在舞台上——那是烏蘭諾娃最好的學生馬克西莫娃。朦朧、神幻的奇妙色光籠罩著她,萊茵河畔的微風吹拂著她;見到阿爾貝特,她的臉上流露出嫵媚的天真和純淨;撕下占卜的雛菊花瓣,她的臉上流露出柔弱的憂戚和渴望;戴上收獲季節女王桂冠,她的臉上流露出單純的欣慰和歡愉;得知巴季爾達是阿爾貝特未婚妻,她的臉上流露出強烈的震驚和癲狂;在墳場與阿爾貝特重逢,她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傷逝和絕望。輕盈而謹慎的足尖踩出嬌羞,柔美而易折的雙臂探詢著多情,令人輕聲歎息的頭部微擺,讓人不易覺察的長睫震顫……
美麗的佳娜發現,烏力天赫哭了,淚水順著他堅毅的臉龐急促地流淌下來,一顆接一顆地滴落在潔白的衫衣領上。佳娜的眼睛濕潤了。她朝烏力天赫伸出手,把手放在烏力天赫的手上,握緊了他。她想,是什麼讓這個有著藍色水晶般憂傷氣質的中國男人流下了眼淚?是那些靈魂無所依附的維麗絲歐洲民間傳說中的一群少女幽靈,她們在婚前被所愛的人拋棄,死後化成幽靈,半夜時分聚集在森林中、山穀裏或者墳場上,頭戴花環,身披白色婚紗,成群結隊誘惑過路男子,強迫他們同舞直至精疲力竭而死。
2005年7月28日至2006年9月15日寫於漢口
2007年1月2日至4月30日改於漢口
2007年10月15日至10月25日再改於漢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