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跋(1 / 2)

生命是一次次和無數異質事物遭遇的過程,這一次,我和這部書遭遇了。我還和命運中的2007年遭遇了。我的生命在這一年發生了太多重大的事情,我以這部書紀念它們,紀念我命運中的2007年。

這部書寫完後不久,我的大姐去了另一個世界。她是一個智障者,有著和我不一樣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小時候,她是這個世上最在意我的人,每次我放學回家,她都會跟進我的房間,和我說幾句話,然後安安靜靜地待在一旁看我寫作業。有時候我不想做作業,想看“壞書”或者幹點兒別的什麼事,她就去門口替我放哨,要是父母從樓下上來,她會小聲告訴我:“來了。”如果她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我從那裏走過,她一定會唱《小燕子》,或者《阿爾古麗》。她的嗓子非常好,她很喜歡唱歌。我知道,她唱歌不是唱歌,不是告訴我她有多麼美妙的歌喉,而是在向我傳遞一種語言,這種語言隻有我倆才明白。

我曾經有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覺得大姐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她是另外一個世界的生命,隻是為了我,為了能和我說幾句話,為我唱歌,她才來到我生活的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孤獨地生活了五十五年,並且等我寫完這部書。要是這樣,我應該為她終於不必再待在這個世界裏而高興,為她終於可以回到她自己的世界裏而高興,為我終於寫完了這部書,不必再拖累她而高興。可不知為什麼,她的離去卻讓我很難過,非常難過。我擔心她離開她的世界太久,已經回不去了。我為這個而埋怨自己。我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我想念她。

2007年離去的還有兩位老人。我和他們未曾謀麵,卻有過近似禪意的文字和植物交流。我們約定了見麵的時間,我們相互鼓勵,為了見麵,我們都努力地活著,好好地活著。可是,兩位老人沒有守住約定,初夏的時候,我剛剛完成這部書的修改工作,他們便在不到十天的時間裏相繼匆忙離去,隻留下兩段貫通今生與來世的文字。那些日子我心緒不寧,我放下修改書稿的工作,為他們寫下了一副挽聯。我對他們說:無緣見您,蔥鬱一樹,已見道德根、智慧莖、堪破葉、能量果、三千大界種子;隻能說天,蒼穹無邊,傳說充滿雲、無我風、起源星、運動係、物質不滅定律。

亞裏士多德說過,為獲得詩意的效果,一樁不可能發生卻可信的事,比一樁可能發生卻不可信的事更可取。我不知道該怎麼理解這句話。我不知道在我的生活中,什麼是可能發生的,什麼是可取的。

這部書寫完一年後,書中結尾寫到的兩件事情在我的現實生活中發生了。一個是軍區總醫院的那件事,一個是新聖女公墓的那件事。

就在昨天下午,我出門去取出版社寄來的書稿清樣,回家途中,大哥打來電話,說父親不行了,呼吸和心跳全都停止了。等我匆匆趕到軍區總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搶救過來。這是三個月中父親第三次停止呼吸和心跳,每一次他都戰勝了死亡,活了過來。之前還有過一次,那是兩年前發生的。

九十七歲的父親一直讓我感到生疏和生硬,我覺得我離他很遠。有時候我恨他,有時候我會想,我和他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父親和兒子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醫院真是一個糟糕的地方。呼吸機過濾器裏傳來氣泡衝擊蒸餾水發出的聲音,顯得懶散而疲憊不堪的生命監視儀上,暗綠色的顯示波僵蛇般呆板地來來去去,落下一片片數字蛇蛻。我沒有剃頭推子,我連梳子都找不到。我用手指為父親梳理頭發,我俯下身子呼喚父親。父親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合上了眼睛。我知道,不管父親這一次是不是活了回來,他正在離開家人的路上,很快就會起程去另一個世界,我們將從此不複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