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跋(2 / 2)

我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我把正在流淚的母親從父親身邊牽開,牽到一邊,讓她挨著我坐下,把我的感受告訴她。我對母親說,過去我從來沒有佩服過父親,我和他一直是對抗的,我始終不能理解他,不能接受他的很多做法,但我現在敬佩他,敬佩他能夠一次次地死而複生,活回來安慰母親,安慰他的親人們,讓我看到生命真的是可以堅持的。

我不清楚父親他怎麼能夠做到,怎麼能夠一次次地死而複生,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他的堅持來安慰他的親人。他這樣做不是頭一次,他年輕的時候就這樣。僅僅在紅軍時期,他的顱項就鑽進過一塊炮彈片,身上中過三發子彈,那三發子彈穿出了八個眼,其中一發子彈在他兩條腿上穿出了四個眼。他是在腹部貫通傷尚未痊愈的時候拽著馬尾跟著他的部隊開始長征的。

三個月前的9月份,當我站在秋風漸勁的莫斯科紅場上的時候,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一年前,我在這部書中寫到了這個地方,寫到了紅場。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寫到它,我書中的人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現在我站在這裏,站在紅場上,尋找烏克蘭小姑娘瑪瑙和她的媽媽瑪斯洛娃。我沒能找到她們。也許她們已經回到了烏克蘭的家鄉,也許現在離書中寫到的那個年代已經相隔甚遠,她們已經不在我的視線內了。

那以後,我又去了新聖女公墓。山毛櫸、槭樹、樺樹、寒地楊。卓婭和舒拉、契訶夫和果戈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愛森斯坦、馬雅可夫斯基和綏拉菲摩維支、索菲婭公主和赫魯曉夫……還有,柴可夫斯基夢中的天鵝湖。當然還有尼?奧斯特洛夫斯基。十幾年前,烏力天赫在離開莫斯科的前一天來拜訪過他,現在我也來拜訪他。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軍帽和軍刀雕刻在他的墓碑下方,他本人則斜著身子,靠在硬朗的枕頭上,瘦削的手邊擱著一摞厚厚的書稿,看著前方。

和烏力天赫不同的是,十幾年前,他想替簡雨槐看一眼加琳娜?烏蘭諾娃,他沒能見到她,這一次我見到了。烏蘭諾娃是那麼美麗,她在一塊雪白的漢白玉上翩翩起舞,始終不肯停下來,真的就像傳說中那隻永遠舞蹈著的天鵝。

現在我能理解,烏力天赫在莫斯科國家大劇院裏看到美麗的吉賽爾的時候,為什麼會淚流滿麵了。

現在我相信,還有一個世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等待著我。在那個世界裏,沒有什麼事情不能發生。

在寫出這部書之前,我已經把它交給了隋麗君女士。她耐心地等待我把這部書交給她已有六個年頭。六年的時間裏,我的生活一直潛藏著危機,小說創作也基本中斷,而這部書的寫作幫助了我,它在我生命的黑色天空中劃過一道道閃電,讓我堅持下來,堅持到現在。在我交出書稿後,隋麗君女士為它做了大量的編輯工作,這些工作遠遠超過了一位編輯應該承擔的範疇,它甚至讓我感到吃驚和羞愧。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像她這樣耐心地對待這部書的寫作和推進這部書的出版。

關心這部書的還有鍾紅明女士、高葉梅女士、張守仁先生、李敬澤先生、蔚藍女士,他們在這部書出版之前就閱讀了書稿。我從他們那裏接受了無私的批評和建議,事實證明,這些批評和建議對我是有價值的。

至於這部書的讀者,他們有自己的獨立判斷,有自己經驗中永遠不可能被替代的審美主張,就像我在寫作這部書時有自己獨立的判斷和任何他者經驗永遠不可能實現並完成的審美主張一樣,除了各自的寫作和闡釋,我們不需要再做什麼溝通。

萊辛說,一本大書是一樁大罪。我是戴罪之人,謹此向讀者致歉。

2007年12月5日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