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浮雨水殿
水麵風來,鷗聲帆影,滿目清涼。
少遊躺在船頭,用竹笠蓋著臉,偶爾有潑濺的浪花打濕手指,他卻並不在意,仍舊是懶懶的,耳邊隻聽海潮拍著船幫,“嘩啦”,“嘩啦”。
遠遠有歌聲渺渺而來。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
聲音甘脆,牽絆著海風撲麵而來,讓人覺得清香滿頰,心中暢然不已。少遊一掀竹笠坐起身,朝歌聲來處望去,問道:“就快到了麼?”
船工笑道:“公子莫急,還遠著呢。”
少遊手搭涼棚朝歌聲處望去,目之所及還是茫茫海浪無窮無盡。天水相接處空空蒙蒙,浮雨水殿果然毫無蹤影。
“浮雨八百裏,聞歌方半程。公子沒聽過這句南海州的俗話麼?”
少遊驚道:“怎麼?依你所言,竟然還有四百裏的海路不成?”
船工將手中纜繩在桅杆上綁緊,道:“咱們村野俗話自然有點兒誇張,但是聽見了歌聲,到那裏的路的確是走了一半了。”
少遊聽了歎了口氣:“啊?還有那麼遠?曬也曬死了……”
那船工本是喜好閑談之人,見少遊開了腔,便問:“敢問公子去水殿求字,拿什麼東西去換呢?”
少遊沒好氣地將竹笠蓋在頭頂,在甲板上信步亂轉,道:“為什麼這麼問?”
船工道:“浮雨水殿常年漂泊海上,誰也不知道它到底在哪裏,隻有每年隨潮信回來的這個月離岸最近。我常年在這南海上行船,見過各樣有趣的人來尋找水殿。有一位船客帶著老大的一個鐵箱子,把我這海船壓得吃水極深,想來定是金銀。我好不容易送他去了水殿,不想人家瞧不上他的錢財,一個字都沒得到。可你說怪不?另有一位船客帶了席子大小的一隻紙鳶去了,嘿嘿,竟然也求得了席子那麼大的一張字回去,說是水殿主人對紙鳶喜歡得不得了……”
“哦?確實挺古怪的。那這個水殿主人的字寫得到底有多好?”
“要我說,我可說不出。但我瞧那字個個又黑又大,定然極好。”
少遊聞言幾乎絕倒,差點翻過船舷掉進海裏。他在這海船上過了快半個月,隻覺得倦怠無聊之極。往日在王府裏,早上一碗燕窩,午後冰鎮水果,全王府的人隻圍著他轉。如今可好,這船上每天隻吃海魚鹹菜,還被海浪顛簸得頭暈腦脹欲吐不得。偏偏又遇上這麼一個不識相的船工,總是囉唆個沒完,他愈加煩躁,隻得拿袖子胡亂扇著熱汗。
“要說這主人不愛錢財,倒也不是的。我的船也載過送碧玉去求得了字的,也載過送隴西瓜去卻空手而歸的。這主人的性子還真是怪,嗬嗬。公子,你又帶了什麼?”
“我?我什麼也沒帶。”少遊鬱悶地想了想,聽見臨行前父王給他的東西正在胸口衣襟裏摩挲輕響,“不過是老主顧的一個信物而已。”
船工點頭道:“信物?我瞧公子也沒什麼行李,想來必定是輕巧之物。不知道是否合那水殿主人的意。明日一早便知道了。”
“明日一早?”
“我這些年載客人過去,都是在水殿外的海上等一夜,等著第二天客人離開好乘船。”
“但願順利吧。”少遊慘兮兮地望著舷外大海,隻希望快快結束旅程回家。
“都說水殿主人神通天地,漂泊海上蹤影難尋,跟他結交可是不易。公子既然已經是老主顧,想來也是個不凡人物!”船工臉上一片崇敬神色,接著道:“今年潮信歸來,公子還是我這船上載的第一個客人呢!”
“我有什麼不凡!我最討厭寫字了。那個什麼主人,想來也不過就是故弄玄虛而已!”少遊終於不耐煩地大聲打斷船工的話,一月來心裏憋的火再也按捺不住。
他身為貴胄,是平靖老親王澹台蕭的幼子。論起來,當今國君雖然比他大十餘歲,卻還要叫他一聲叔叔。
平靖老親王一生威名赫赫。二十五年前先王澹台烈征西羌戰死,蠻羌乘勝連克十餘州,天下大亂,眼看著社稷將傾。當時還在泮宮教書的澹台蕭挺身而出,力舉年僅七歲的先王之子澹台青墨為國君,自己領軍出征,鏖戰經年平定了天下,得封平靖王。這般傳奇的人物,卻半生無子,一妻四妾共生了九個女兒,臨到快六十歲上,終於得了澹台少遊這個寶貝,全家人隻恨不能當神仙般供著。
還好平靖王有些見識,知道不能將兒子寵溺壞了,延請閬風名師走馬燈一般來王府教少遊各項技藝。少遊雖然懶散嬌慣,卻因為身邊高人環繞,倒也都學得有模有樣。隻是這一次平靖王卻不知怎麼想的,要他離開王府來到這溽熱不堪的南海州,拜見這個海裏住的怪人。說是浮雨水殿主人書法冠絕天下,一是送個禮物略表寸心,二是要少遊開開眼,見識一下什麼是神通天地的書法。
少遊的書法本有師傅教授,寫的字也頗可圈可點,他覺得這就可以了。學寫字又不是學武藝寫文章,學那麼多又有什麼用?況且,送禮物這差使自有信使去做,為什麼要他一個王族公子來送?憋了一肚子氣被父王逼上路,路上又吃了許多苦。眼看著到了浮雨水殿,心裏愈發不忿起來。
“這可不是故弄玄虛!聽說那人的字,連國君和主祭大人都求之不得的!”船工黝黑的臉上帶著憨厚笑意,竟還沒有看出少遊的不快,“還有這歌聲,你聽著吧,一路上都在耳邊唱著。我就要想,這唱歌的姑娘要多好的嗓子呢?這麼遠聽得真真的。”
少遊再次舉目朝前望去,果然依舊見不到水殿的影子。耳邊隻有那繚繞的歌聲,在無邊無際的綠波上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