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裏。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二)阿征
海船停泊之時,已經暮色沉沉。
海上升起了夜霧,茫茫雲霧劃過起伏的海麵,越來越濃。少遊還是沒看見一點兒水殿的蹤影,隻是在船舷外瞧見了一根高高的木杆,杆頂沒入霧中,隻看見上頭挑著一團昏黃的光暈,正照著下麵一段剛過水麵的棧橋。
少遊下了船,便懵懵懂懂地上了棧橋。腳下徒然踩到穩當地麵,竟好像連路也不會走了。四下裏濃霧翻滾,唯有濤聲不息。他呆呆站了一會兒,一個童稚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道:“你好慢啊,我等了老半天!”
少遊聞聲看去,隻見前麵霧氣裏走出個七八歲的小男童,頭上兩個羊角般的發髻,一身月白鑲藍邊的衣褲。他一邊對自己說話,一邊把手中垂釣的魚竿收回來,然後朝那船工擺擺手,“魏大叔一向可好啊。”
那船工笑道:“小神仙,一年多沒見,你還是那頑皮的模樣一點沒變。”
小孩子咧嘴一笑,道:“大叔你也還是那麼年輕,嘻嘻。”
少遊重重咳了一聲,表示這裏有個大活人在等著。那小孩瞧了他一眼,便對船工道:“大叔您先回去吧。明天他走不了。”
船工奇道:“怎麼?”
少遊也睜大眼睛看著那小孩子,等著他回答。隻見他笑道:“主人要留他幾日唄。”
船工臉上一片羨慕,看著少遊道:“公子,這可是天大的機緣啊!”
少遊卻不覺得這是機緣。這個打擊簡直是猝不及防,他急急問道:“那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去?”
小孩子卻不理他,隻是擺手送船工調轉船頭,將船駛離。少遊眼巴巴看著海船慢慢遠去,心中一萬個不願不舍,難道自己就這樣被丟在這個霧氣沉沉的鬼地方了嗎?
那小孩子朝少遊招招手:“這邊走。”說著率先朝棧橋那頭走去。少遊不明所以,見這小孩子一副自來熟的神氣,心中更加納罕,隻好跟上。一時心中有萬千疑問,竟然不知從何問起。
隨他沿著曲折的棧橋一路前行,腳下的路竟似沒有盡頭,也不知身在何處。隻是在沉沉海霧裏兜兜轉轉,盲了一般跌撞向前。他不禁著急起來,這大晚上水寒風冷,到底要轉到什麼時候?正心急,忽聽小孩子大聲道:“當心!”
冷不防眼前的濃霧裏現出碩大一根柱子,少遊差一點撞上去。停步仔細一瞧,才看見前麵霧氣中亮起了燈光。他慢慢朝前走去,驚異地睜大雙眼,浮雨水殿在少遊麵前慢慢褪去濃霧的遮蔽,現出奇異風姿。
父王曾說水殿主人是閬風唯一一個可以不通過祭禮而與天神通靈的人,他所居住的浮雨水殿也是個傳說般的所在。今天少遊一見,才知果為不凡之地。整個水殿自海中而起,樓閣台榭俱全,廡殿連綿,飛簷翹脊。在霧氣海潮之中燈火通明,宛如一艘巨大的夢幻之船。少遊身為王族,見識也頗廣,但是突然在蒼茫海上見到這麼一座水上宮苑,著實吃了一驚。
卻聽那小孩說道:“這便是浮雨水殿了。我叫阿征。你來了我挺高興的。”
少遊生平從未跟小孩子有過太多接觸,不知該接什麼話,隻好“嗯”了一聲。阿征接著道:“這裏沒什麼人來,我有時會無聊,你來了我就有玩的了。”說著回頭朝少遊一笑,帶著孩童滿心滿意的高興,眼神天真爛漫之極。
少遊雖說剛到浮雨水殿有點暈頭轉向,卻還是聽清楚了阿征的話,反問道:“什麼?你就有玩的了?”
“是啊,夫子在靜修不能出來,所以先不能見你。你在這暫住幾天,等夫子出來了,你再去見他好了。還有啊,夫子說我可以先教你呢。”
少遊停住了腳步,警覺地看著這個還沒有自己一半高的小不點。
“你教我什麼?”
阿征擺擺手:“當然是寫字!運筆啊,墨法啊,結體啊……什麼什麼的。”
少遊一陣暈眩,懷疑自己聽錯了。“你……你教我?”
阿征沒回答,領著少遊登上一座精致水閣。閣中已經點起燈火,照著滿室清幽。臨窗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上麵放著幾樣飯菜。
“你以後就跟我住這裏。先吃飯罷,我好餓啊。”
少遊根本無心吃飯,問道:“為何要教我寫字?為何是‘你’來教我寫字?真要有人教我寫字也該是水殿主人來教我吧?”
阿征睜大眼睛,肉嘟嘟的臉上露出滑稽的表情,好像聽見了生平最可笑之事:“水殿主人教你?哈哈哈哈……”
少遊怒道:“你笑什麼!我原來的書法老師是虞世庸先生和董藩先生,都是修陽大神官、名聞海宇的大家!我怎麼會用小孩子當師傅?這簡直是胡鬧!你識字麼你!”
阿征見少遊發怒,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大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擦著眼淚道:“既然是那麼大的大家教你,想必你字寫得甚好。喏,寫兩個來瞧瞧。”說著拿起筷子,自己先扒了口飯,又用筷子指著屋內一邊的書桌,嘴裏塞得鼓鼓囊囊地道:“那裏有紙筆。”
少遊見狀簡直怒不可遏,衝過桌邊,拈起一管紫毫,想了想,落筆潑墨,把來時路上聽到的歌詞寫了兩句:“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裏。”墨跡淋漓,揭起紙來朝阿征一遞,道:“你看看!”
少遊知道自己的字確實寫得不錯。雖然不敢說極好,但自是意趣飛揚,舒朗緊湊,在年輕一輩中算得上是出類拔萃。再加上他從小嬌生慣養,也是一派小孩心性,所以阿征要他寫他便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