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征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接過紙,上下瞧了半天,道:“嗯,不錯嘛,比我想象的要好點。”
少遊氣哼哼地道:“你少裝相了,你其實都認不全這些字吧?”
阿征用筷子指點著紙,道:“你寫字結體底子還好,架構都還過關。筆力也不錯啊,挺有力氣的,但也可能是因為你生氣才寫出這麼大勁兒……”
少遊見他竟然當真評點起來,簡直是目瞪口呆。
“哎呦,墨法啊!你這個水平不行的咧。以筆控墨,你根本控不住啊!字寫得一團團黑乎乎的,分明是一群大墨豬。”阿征說罷丟下紙,又扒了口飯塞進嘴巴,對少遊道:“你一來就開始寫字,倒還真刻苦好學,一點不像紈絝子弟。來,吃飯吃飯!”
少遊咬緊牙關用力攥拳,心裏默默提醒自己揍小孩子是一件毫無人性之事。他身為王族貴胄,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逆耳之言,此刻被這小子一評論,自己的字竟好像是毫無可取之處一般。
“你說我的字是——墨——豬?”他一字字陰沉地問道。
阿征點點頭,漆黑的瞳仁一閃一閃,好像還沒發現情況不妙。
“你才像豬!”少遊頓足大吼一聲,“你這臭小子,在玩我嗎?我吃了許多苦來到這裏,是要見水殿主人,可不是要聽你這小屁孩胡謅的!”
阿征一聽也漲紅了臉,將飯碗往桌子上一頓,大聲道:“你才是小屁孩!”
“你是!”
“你是!”
二人怒目相向,鬥雞般互相對峙,隻差沒有翎毛忿張。
就在這時,來時路上那縹緲的歌聲再次傳來,唱的卻正是少遊方才寫的那段“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裏。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此刻少遊身在水殿,聽那歌聲在近處珠玉般搖曳入耳,直入心脾,更讓人心生超然出世之感。
阿征也側耳聽了聽,憤憤地道:“你聽聽!詩靈唱的這麼好聽的曲子,被你墨豬般的筆法寫得那麼不堪,你可慚愧不?”
少遊本要反唇相譏,但是低頭一想,自己的字與這歌聲相比,確實是有些遜色。他便咳了一聲,訕訕問道:“詩靈是誰?”
阿征端起飯碗又吃起來,道:“算啦,今天我可累死了。這麼晚了,你先吃飯睡覺好不?明天我帶你到處去轉,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少遊在心裏暗暗罵了句“臭小子還真能吃”,自己也確是餓得發慌,無奈坐下來,拿起碗筷。
(三)澹台青墨
書法本是上古遺技之一,凡人學了明心逸性,精深者可以通靈。書法的至高境界,在於以線條的靈活變幻和墨色的濃淡粗細,展現出揮毫之人的個性閱曆和胸懷襟抱。
時值陽春,聖書房滿園桃花爛漫。少遊把手中的狼毫在緬池硯裏蘸飽了濃墨,抬眼看了看父王。平靖王沉默地站在國君下首,雖然頭發花白,卻依然身形筆挺。
那幅傳說中價值連城的浮雨水殿主人的真跡,就擺在自己麵前。
少遊心一橫,照著那幅字的風格,揮筆寫下去:“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這本是閬風流傳甚久的上古詩句,此刻在少遊筆下流淌出來,筆意婉轉,帶著十足的靈秀之氣。
幸虧投在雪浪紙上的橫斜花影沒有打擾自己寫完這幅字,少遊心裏暗暗鬆口氣,俯下身輕輕吹去紙上幾片落花。
國君以手支頤,沉默地看著那幅字,沒有說話。
少遊打破沉默,道:“下臣不才,獻醜了。”他的聲音有些惴惴,王座上的澹台青墨和父王一樣,都是少遊永遠也瞧不透的城府極深之人,看著他們麵沉似水,少遊心裏沒有一點底。
澹台青墨站起身,紫金王冠折射著日光。他仔細看了看少遊,又看了看平靖王。“你們父子一點不像。”他突然開口,狹長的鳳目流溢著捉摸不定的光,讓嘴角的笑意更加冰冷,“這字寫得一派率真質樸,渾不似平靖王你的風格。”
平靖王點點頭,道:“犬子還欠缺曆練,字如其人。”
“曆練?你舍得送他去曆練麼?”澹台青墨笑道。近旁的宮人侍衛們聽出了國君話中的取笑之意,知道這是句無害的笑話,於是紛紛輕笑以示附和。
平靖王微微頜首:“回稟陛下,並非是下臣不舍。曆練這種事情,也要看他命中有沒有。”
澹台青墨收斂起笑容,沉吟半晌,突然道:“哦?這倒是個道理。”
整個聖書房陷入突如其來的沉寂,就連廡廊下掛的那籠畫眉也在此時噤聲。所有人都聽出了國君話語裏的陰沉不定。
“有人就算是平頭百姓,可若是命裏沒有曆練,平庸渾噩一生,卻也平安無事。可有的人……就算貴為萬人之上,也有可能陷進命中注定的曆練難以脫身。”澹台青墨沉吟道,仿佛在自言自語。忽然他抬頭看著少遊的眼睛:“我其實很羨慕你。”
少遊呆呆看著國君,隻覺得他神采俊偉,卻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陛下言重了!犬子何德何能讓國君羨慕!正是因為生於國君治下太平之世,才免去了他曆練之苦。這是陛下賜給犬子的福氣。”平靖王垂首說道。
澹台青墨微微一笑。
“你不必說這些廢話。”他俯身對少遊的字細細端詳,“我今天是找少遊來聊天解悶,你這當爹的跟著,他就滿身拘束不自在。你先下去罷。”
平靖王略一遲疑,行禮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