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閬風·筆下雕雲(2)(1 / 3)

少遊抬起頭,對澹台青墨笑了笑。說來奇怪,他有些怕國君,也有些怕父王。但最怕的,卻是與國君和父王三人同時相處的時刻。那種時刻他們兩人總是神情謹嚴,仿佛有著什麼天大的沉重擔子正壓在身上。

澹台青墨也朝他笑笑。同是澹台家族之人,他們有著酷肖的麵目輪廓,一笑二人更是如同兄弟。

“你瞧這兩幅字,”澹台青墨指著浮雨水殿主人的真跡,又指指少遊的摹本,“瞧得出最大的差別在何處麼?”

少遊心知自己的臨摹比照真跡差得太遠,便道:“下臣功力不夠。其實,整個看來都不如……”

“這幅字的每一次中鋒運筆……”澹台青墨凝神看著麵前墨跡淋漓的真跡,口中的話突然沒了下文。他沉默一刻,突然轉身對少遊道:“走,我們逛逛。”

桃樹枝葉琳琅,石子甬路曲折向前。這禁苑有多大少遊並不清楚,他隻是小心地跟著國君的腳步,向桃林深處走去。

“我幼年時,極愛寫字。”澹台青墨突然說道。

少遊一驚,忙應了聲“是”。

“聖書房裏眾皇子比賽書法,我從來都不曾輸過。但是……也從沒有拔得過頭籌。”澹台青墨慢慢朝前走著,邊走邊說,語調平靜。

少遊心裏有些忐忑,不知國君為何突然提起他的兄弟們。那些皇子們早已死於二十五年前的戰亂之中,他們的名字成為閬風的禁忌,國中幾乎無人敢提起他們。

“我那時雖小,心中卻不服氣,整天在書房裏練習,一心夢想著成為書法大師,去修陽神都以字奉神。”他輕聲笑起來,“你瞧,這就是命運的奇詭之處。我那時從未想過要當國君。”

少遊不知該說什麼。澹台青墨治國手段狠辣嚴酷,為許多人怨恨懼怕,但他也文采斐然,才藝皆精。父王曾評論說整個閬風也未必找得出比當今國君更有才華的人,若是他不當國君,也一樣會名揚天下。

“有個哥哥寫得最好。他大概隻大我一兩歲,是父皇一個寵妃之子。他總是第一。於是母親便訓斥我道:‘你好歹是閬風大族貴妃所生的兒子,若是比不得別的兄長也就罷了,怎麼還比不過那來路不明的賤人的孩子?’”

少遊心中大驚,不知道為何國君竟將他生母罵人的話也講了出來。當今國君之母去世後早已以聖母敬仁懿德明賢溫惠淑皇後之諡號建陵下葬,無論誰提到她必定是虔敬之至。此刻聽見她生前罵人的刻薄話,還出自做了國君的兒子之口,少遊隻能目瞪口呆。

“那個哥哥的母親據說是鄉野賤民,在宮闈中被人瞧不起。母親罵我不如那個寵妃之子,我就真的發狠練習起來。每天刻苦練字,筆都寫禿了一堆,可是,仍舊不如他。我甚是焦躁氣憤,可那個哥哥明知我在與他較勁,卻仍然對我極好,還將他收藏的上古字帖送給我臨摹。”

澹台青墨停住腳步,墨綠色織錦長衣在風裏飄飄蕩蕩。“你瞧對麵那座殿。”他突然抬手指著前麵。

少遊抬頭看去,隻看見一角黛青的飛簷挑在滿樹繁花之上,卻看不清那建築的全貌。

“禁苑之中最不起眼的偏殿,那裏曾住過真心關切我的一位兄長。”澹台青墨低聲說道,眼中柔光流溢看著前方,“方才看見你的字,心無旁騖,一派純淨,我猛然想起他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回想過從前,也無法再寫出那樣的字了。”

少遊囁嚅著開口:“那位皇子……後來呢?”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

澹台青墨眼中彌漫過疾厲之色,隻一瞬間,他就再次變回陰鷙沉默的原本麵目。

“他死了。”

國君冷冷吐出三個字。他用陰沉的目光投向對麵的那角飛簷,從他身上飄散而出的寒冷,讓少遊幾乎忘記了自己身處春意盎然的桃林。

(四)詩靈

唉,為什麼又會夢見國君大人啊!他很可怕的好不好?少遊在半夢半醒中歎口氣,迷迷糊糊地坐起來,伸手去接丫鬟敬上的漱口茶水,卻摸了個空。

他睜眼一看,晨光正透過軒窗,窗外天色晴明,海潮之聲蕩漾不絕。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不在平靖王府,而是身在浮雨水殿之中了。他胡亂套上衣服,自己笨手笨腳去倒茶,那茶壺裏的茶水放了一夜,又冷又澀,根本無法與家中的相比。

正鬱悶著,卻聽阿征的聲音在門外道:“你好懶啊!這麼晚才起。以後每天起床後先臨一千張字帖才能吃飯,要記住了!”

少遊怒道:“你憑什麼命令我!”

阿征推門探頭頑皮一笑:“我是你師父啊。”

少遊抄起枕頭砸過去,阿征早已閃開,隻是摔在門檻上。

二人一邊鬥嘴一邊洗漱完畢,阿征便帶著少遊出去到處參觀。昨晚少遊剛來,在夜霧裏看不清什麼。此時天氣大好,滿眼都是水色天光,少遊方瞧見整個水殿都用木頭建成,像舟船一般漂浮在海上,竟然不知道下麵的地基都是怎麼打的。耳邊聽阿征一處處說給他:“那個尖頂的亭子是翼然亭;水榭是洗筆榭;那個大殿是海月閣,裏麵好多上古碑帖;最外麵的那個石舫是鞭海舫……”

“鞭海?”這名字聽在耳中極怪異,少遊不禁重複了一句。

“過幾日,你就會瞧見夫子在那裏的。”

“夫子就是水殿主人嗎?”

阿征點點頭,正要說話,忽聽一陣動聽的輕笑在二人身後響起。阿征喜道:“詩靈,你今天好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