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閬風·筆下雕雲(3)(1 / 3)

那鞭海舫本是由白色玉石雕刻而成,朝前方海麵長長伸出去,也像是整個浮雨水殿這艘大船的船頭。此刻這裏正對著千萬裏外一輪碩大的明月,那月光瀉銀一般灑落整片海麵,通明如白晝。海水嘩聲四起,聲音越來越大,海潮激起萬千水點,擊碎了海麵上蕩漾數千裏的月影。

鞭海舫猛地一晃,船首突然對準了那月輪的方向,整個水殿向前飛馳而去!

阿征發出一聲快樂的尖叫,飛身攀上船首,衣襟在海潮與海風裏翻飛。他朝前方伸出手,指著遠處雪白的浪花:“我瞧見了啊——”

少遊也不由得心神激蕩,跑到舫邊探身去看,隻見前方緩緩起伏的海麵上慢慢升起了一個巨大的波浪之峰。那黑沉沉的波峰帶著銀色的月影,橫亙海麵,一直向天空升上去,升上去,像是不停生長的一堵永恒之牆,牆腳踏著幽深無底的海水之穀。

纖細的閃電在牆的邊緣劃出暗藍色的線條,海霧帷幕般下落,遮住了月光。

風聲撕裂了耳邊的一切聲音。

少遊看見阿征低頭朝自己興奮地大喊,卻隻看見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他朝阿征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飛雲與閃電的漩渦之中,一個身影忽隱忽現。他站在波峰之上,手中似乎持著一根細長的黑色鞭子。

鞭海,少遊牙齒輕叩,哆嗦著抓緊石舫的邊緣,默默在心中念著這兩個字。

鞭海。這居然是真的。

(六)老將行

少遊年幼時曾經隨父王去過神都修陽,見過許多擅長書法的大神官。他們會在祭禮之前寫好祭文,在祭禮時念誦完畢,投入火中化為青煙。據說隻有焚香、宰殺犧牲的血腥氣以及焚燒字紙的青煙可以上達天聽,引起神靈的注意,這樣他們才會覺察到渺小的下界眾生提出的各種要求。

那些神官已經將筆演化為身體的一部分,筆畫或淩厲、或舒緩、或頓挫、或張揚,將凡人對神靈的情感傾訴得淋漓盡致。少遊以為這已經是人世間書法可以達到的極致。

但是此時他看見了鞭海。

海潮那鹹得發苦的泡沫飛濺入少遊的嘴巴。他全身已然盡濕,卻渾然不覺,因為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的想象。

須發皆白的老者站在波浪之上,將手中如椽巨筆在身旁一點,揮起烏黑的一道電光。電光落在那堵波峰的牆麵上,如同疾電閃爍,現出金鉤鐵劃的“少年”兩個字來!

少遊驚呆了。

從來寫字不過是用毛筆在紙上來寫,這般用大筆在海水上寫字,是他想也不曾想過的。此刻一輪碩大的朗月把四下海麵照得通明,那黑沉沉的大字在海水上浮動,墨色竟絲毫沒有化開。

阿征大聲叫道:“好啊好啊!”

夫子抬起筆來,筆走龍蛇,字字如同活了一般從他筆端蜿蜒飛瀉而出,流動放縱無拘無束,縱橫取勢筆斷意連。那字重若崩雲,輕若蟬翼,如天馬行空,如驚蛇出洞,如風雨挾雷,如飛鳥入林。字跡在闊大的海水牆壁上迤邐而下,揮毫落筆如雲煙,少遊已是看得如癡如醉。

耳邊呼嘯的風聲潮聲裏,陡然有蒼涼的歌聲響起:“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須兒。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正是詩靈依照自己吟誦的詩意,化身為上古詩歌中老將的模樣,一身破舊戰甲,手持雪亮寶劍,站在石舫頂端迎著烈烈海風慷慨悲歌。

少遊原本隻驚駭於夫子的書法,此時聽到詩靈歌中的激越之意,才明白了這首古詩中描述的老將那不甘被棄的壯誌心胸。

細看風浪之中字跡閃爍,“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等開頭幾句寫得筆墨恣縱,豪氣幹雲。待到後麵形容老將退隱的句子,“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便已難抑製激憤之情,神思恍惚行筆如電,字體也時滯時疾,大小不一,又有筆枯墨渴的幾個幹澀字劃,令人想象到老將心中悲憤填膺、筆隨心哭的無盡之意。字跡一路輾轉向下,寫到最後複出請命,“莫嫌舊日雲中守,猶堪一戰取功勳”一句之時,陡然帶出森森筆意,雖然筆畫還是跌宕縱橫,卻在奔放淋漓之中帶著一絲冰冷的平靜。如同風雲翻卷之中隱隱聽得雷聲,不熄的激情與超然的冷靜摻雜於一處,少遊幾乎瞧見了那老將眼裏冰屑般的殺機。

夫子寫完收筆,風浪撕扯著他的須發和衣襟,四周海浪起伏不止,他卻筆直站立,仰頭看著麵前壁立千仞的海牆。那麵牆上墨跡淋漓,開頭寫下的字已經開始漸漸消解散去,洇化為模糊的墨跡。

少遊看了如同割肉般心疼不已,大聲向阿征喊道:“字沒有了啊!”

阿征低頭朝少遊喊道:“夫子從來不留字的!”

少遊眼巴巴看著那一個個字變淡,隻盼能多留一刻讓自己揣摩字意也是好的。卻不防腳下猛地一沉,是石舫向下落了下去。少遊轉頭去看舫外海水,不由發出了一聲驚叫。

“下麵!”他用變了調的聲音對阿征喊,“下麵是什麼?”

阿征眉花眼笑地道:“那是浮雨啊!”

少遊瞠目結舌地看著麵前這個古怪的小孩。

“啊?”

阿征從石舫船首跳下來,撲到舫邊向下麵海水喊道:“浮雨!加油!跳!跳啊!”

少遊隻見石舫外海麵上海水嘩嘩退去,現出巨大無比的一麵漆黑光滑鏡子般的東西,鞭海舫一陣抖動,整個浮雨水殿也晃了幾晃。少遊待要定睛去看,那光滑的東西卻又緩緩沒入海水之下。他正納悶,隻覺得自己喉嚨裏猛地一窒,風聲灌耳,天幕中懸掛的那輪明月突然滿滿撲進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