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閬風·筆下雕雲(3)(3 / 3)

少遊快步走到海月閣前。

夫子輕輕拍了拍阿征的肩膀,讓他轉身對著少遊。“你既然來了……”夫子緩緩開口,似乎還未想好如何措詞,“我便把這一切講與你聽吧。”

夫子神色清臒,一身青色長衣與白色須發在海風裏飛舞,儼然世外高人。少遊心中早已崇敬之情滿溢,忙說道:“不不……阿征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是要逼問阿征,我隻是隨口問問而已。你們可以不告訴我的!”

夫子淡然一笑,搖搖頭道:“怎麼,你父王讓你來時,竟沒有說明要你來的原因?”

少遊一怔,道:“父王他說要我來送一件信物,順便……順便瞻仰上古書法碑帖……”

夫子轉身推開海月閣的門。“進來說話罷。”

三人在書案之前坐定。少遊坐下便等著夫子講述,卻不想夫子先開口問道:“我長久在海上與世隔絕,當今國君現在可好?”

少遊摸不著頭腦,隻好答道:“很好啊,整天忙著國家大事。我前幾天還去覲見過。”

夫子沉默了一刻。

阿征目光淒然,看著夫子,急切切問道:“夫子,你先別跟他說這些。先告訴我,我……我是人不是?”說話間雙手攥拳貼在胸口,一副緊張至極的模樣。

夫子搖頭輕笑,伸手撫摸阿征的頭頂,道:“你當然是人。”阿征立刻破涕為笑,轉頭看看少遊,目光中滿是驕傲。少遊也朝他笑笑,笑容卻轉瞬即逝,心中隻覺得異樣。沒有人會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人類,阿征為何會質疑自己?他抬眼看著夫子,正對上夫子複雜的目光。

窗外曙色將曉,海上日出月落,海月閣軒窗之下光影變幻。海風吹起閣中長短無數字帖條幅嘩嘩作響,夫子抬起皺紋遍布的麵容:

“我從來未曾講過這樣長的故事,就算對阿征也不曾提起。既然我在海上也無法躲開這追逐而至的一切,就讓我再次麵對這漫長的過往吧。”

(八)夫子

你們可曾聽過那首上古歌謠?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於獵火照狼山……

嗬嗬,你們都在搖頭。也許對於你們這些孩子來說,上古詩歌都是些神秘晦澀的東西。這是我最喜愛的一首上古詩歌,它從那遙不可及的過去流傳至今,無人知曉它曾在誰的嘴裏或心中吟誦。我隻知道,當我某天第一次聽見這首詩,我立時將它銘記於心。

因為它便是我心中燃燒的那團火。

厲兵秣馬,披堅執銳,克敵製勝,威武不屈!自從我在校場上第一次拉開弓弦,我便明白自己是天生的戰士,今生隻屬於疆場。我的一腔熱血絕不甘於在寂寂年華裏黯然冷卻,我寧可將它悉數拋灑於刀光劍影之中。

於是我用了大半個人生去四處征伐。我的戰袍沾著無法洗掉的血漬,我的長刀帶著磨不去的缺口,我的旌旗被戰火燒成了殘片,我的身體傷痕累累,每塊傷疤都是我的功勳。

那一年屬國戚庚背盟約,我軍與其纏鬥日久,終於在閬風東南赤鐵關與之決一死戰。戚庚國境內多山,土地貧瘠,國人都有一副驍悍脾性,這次決戰殊為不易。赤鐵關又號稱東南第一鎖鑰,緊緊卡住桑落、萊墟兩座高山,敵軍挾天時地利死守關口。那一戰從傍晚開始,一直到第二天夜半時分仍是金鼓交鳴廝殺震天,難分勝負。

正是膠著之時,有斥候來報,探到萊墟山上有一條荒僻小路,可以直通赤鐵關之後!

我正在大帳中為戰局頭疼,這消息無異於雪中送炭。我立刻點兵,乘著夜風正緊,所有人悄悄潛行,飛快進入了萊墟山的密林之中。

三十多年已然逝去。今日我坐在這茫茫海上,卻似乎仍然聽得見那一夜鏗鏘的刀劍相擊和潮水般的呐喊。那一夜的冷風還在刮痛我的臉,那一夜的露水還在打濕我的膝蓋,那一夜攀爬山路的熱汗還在沿著我的脖頸滴下。

還有那種氣息。在青澀的樹木草葉味道之中,一縷勾魂奪魄的氣息繚繞而來。那味道根本不是人間該有的,像是從天而降的甘泉,洗心伐意,將我所有凡俗之念卸下。我站在山路之上,任憑這氣息包圍了自己,茫然若失,完全忘記了我來這裏做什麼。

我甚至不記得我如何墜下山澗。

是的。你們不必驚訝,我掉下了萊墟山不可見底的深淵。

接下來的故事像是你們幼時聽過的傳奇。我被人救起,救我的是一個獨居於山中的女子。既然可以獨自居住在山裏……不錯,她並非凡人。

我閬風國得天獨厚,地傑人靈,神異之事生生不息,又有奇珍異獸濫觴於遙遠上古之時,這世界的萬千精怪使人恍若生於夢幻之地。

救我的女子,走過了一千年的歲月。

如果沒有我的出現,也許她還會繼續居於幽穀之中,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年華如煙雲過眼,歲月不過是流過指尖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