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卻說她曆盡千年歲月,也許不過是一直在這裏等著我。
她將右手放在胸口,召喚出那裏的一團白光給我看。那是一顆駐時之砂。上古有靈葦一族,曾經以闔族之血與天神換得長生之約,族人胸口皆懷有一顆生長於血脈之中的神物。他們成年後每二十年重生一次,永遠駐留在青春美貌的年紀。這名靈葦族女子喜愛書法,她住在這裏,是因為萊墟山盛產琉蘿鬆與紫金狐。這兩種稀世之物,一種可以燒出最佳的鬆煙製墨,一種可以用脊背上的那簇金毛製筆。
是她燒製琉蘿鬆煙的氣息將我帶到她的麵前。我將近而立之年第一次從她那裏開始學得寫字的樂趣。她的纖手覆上我執筆的手,引導我運腕走筆,揮毫潑墨,讓我明白除了征戰殺伐之外,竟然還有這樣美妙的辦法可以抒發自己的胸臆感情。
短短數日,我們便明白無法離開彼此,我帶她離開山穀,回到赤鐵關。此時戰事已熄,我軍險勝。我大難不死甫一出現,全軍額手相慶驚喜非常。當十數萬軍士齊聲高呼我的名號,聲音驚雷般在桑落與萊墟山間回蕩之時,隻有她臉色慘白,難以相信自己麵前的一切。
因為我從未告訴她,我便是閬風國君澹台烈!
你不必露出那麼驚訝的表情,少遊。我並非鬼魂。澹都郊外王陵裏埋葬的不過是我的衣冠,修陽神廟裏供奉的也是虛假的靈位。我並沒有如你所知的那樣死去,可是聽見接下來的故事,你便會知道,其實,我寧可那時自己真的死了。
美麗的靈葦族女子成為了我的側妃。她雖生氣我瞞著她,卻還是嫁給我,甘願走進凡俗,讓繁雜無趣的宮廷禮儀束縛自己自由的天性。
自討伐戚庚得勝之後數年,我平內亂、掃叛軍、征域北、伐鴻門、征戰不息,誌得意滿。一天邊界來奏蠻族西羌沒有交足當年貢馬,這本非大事,我卻戀戰貪功,立時起了征伐之心,不顧剛剛結束一場大戰,馬上便要起兵討伐。朝臣們沒有一個人敢勸諫我不要出兵。隻有她……出征前一日,她以賞筆為名請我去她的寢宮,把她新製成的一隻紫金毫筆敬獻於我,並為我講了筆之四德:尖,筆毫聚攏時尖端鋒銳;齊,筆尖潤開壓平,毫端平如刀裁;圓,筆毫充足圓滿如棗核;健,筆毫重壓後提起彈回原狀。我讚她這筆做得好,她卻對我說道,治國之道亦如製筆。此時糧草不繼兵困馬乏,是為不尖;人心浮動內政困頓,是為不齊;積年歲入被戰爭浪費,國庫空虛,是為不圓;我治國帶兵剛愎自用,過堅易折,是為不健!
流年逝水般不舍晝夜而去,她對我說的話卻依然清晰在耳。她那般苦苦哀求,我卻怒斥她動搖軍心,絕然離去,從那一刻起將她推入無盡的傷心絕望。
兩個月後西羌荒柳原上,我十五萬大軍一敗塗地,我也重傷倒於亂軍之中,此生再也不曾回過澹都!
一戶西羌邊民發現了我,把我充做牧羊奴隸。我戰傷未愈無力逃跑,被迫隨他們逐水草而居,到處流浪。直到一年後,我遇見你的父王。
這個故事數次令你吃驚,是麼?澹台少遊,這個名字是你父王取給你的罷。少遊這二字是取了勸人莫要離家遠遊,還是雲遊四海當趁少年時之意?嗬嗬,無論如何,從名字可以想見他愛你至深。當年我遇到你父王時,他還膝下無子。而今你帶著他的信物前來,正像是一段時光輪回的夢境。
那一夜在閬風極西的草原上無星無月,隻有一個追悔莫及的男人絕望的失聲痛哭。你父王告訴我澹都奪位之亂已經結束,閬風王座上安然穩坐了一名七歲的國君。這個新的國君借助一些皇族與外戚之力殺死了所有兄弟和敵對者,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此刻無顏再見到我任何的親人,無論他們活著還是死了。是我的驕縱蠻愚帶給了他們這一切災難,我若現身於世人麵前,必將再掀戰亂。在這人世間,我已經無法找到立足之所!
這時,你父王告訴我,離開人世並非隻有求死一途。
還有一個辦法。
(九)船隊
少遊手中的茶杯哐啷一聲落在地上。他被茶嗆得瘋狂咳嗽,張皇地看著夫子,漲紅了臉說不出一句話。
阿征直立起身體,雙拳按在書案之上,眼中滿是緊張,蹙眉問道:“是什麼辦法?是不是來浮雨水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