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閬風·筆下雕雲(4)(2 / 3)

夫子看著阿征,口中的話猛然哽住,竟一時無法言語。半晌,他方笑道:“阿征,我突然想起有卷拓本忘在水閣之中,你去為我取來罷。”

阿征正聽得著急,可是又不肯違逆夫子的話,抓了抓頭,道:“啊?現在去麼?唉,我去取。我回來夫子你可要接著講這個故事給我聽!”說著轉身奔出房間,朝水閣跑去。

少遊再愚鈍也聽出了夫子是在借故支使阿征出去。他瞧著夫子,等著他說話。卻見夫子慘然一笑,道:“你知道麼?這段往事,我已經講給他聽過許多次了。”

少遊不明所以,道:“想來是阿征他小孩子心性,喜歡聽故事。”

夫子搖搖頭,剛要開口,阿征卻突然推開房門,麵色有些驚慌,道:“夫子!那邊……那邊有許多好大的船來了!”

熾烈日光映得海上銀波耀眼。天海相接之處,十數艘大船飽張船帆疾疾駛來,一眨眼的工夫,少遊已經看清了那輝煌的描金船身和為首大船上高高飄揚的飛馬王旗。

是國君澹台青墨的禦座王舟!

少遊心中一陣悸動,雖不明白國君為何來此,卻知道一定要有極為重大的事情發生。夫子從軒窗向外張望片刻,吩咐道:“阿征,去馭使浮雨快速離開這裏,莫要與他們糾纏。”

阿征點點頭,奔出海月閣,嘴巴裏發出一聲奇異悠長的口哨。浮雨水殿一陣顛簸。那頭巨鯨聽見阿征的哨音,在海上劃過極大的一個半圓,飛速向遠方遊去。

一陣噪雜的呐喊和金鼓交鳴之聲從國君的船隊遠遠傳來,少遊看見所有的大船都急忙轉舵調整方向,船帆起落,船頭劈開碧藍海麵,向浮雨水殿全力追趕。

夫子低聲道:“是墨兒。”

少遊問道:“難道你……不想見見他麼?”

夫子搖搖頭,仰天長歎一聲:“我與他父子之情早在二十五年前已盡了。”

少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看著夫子蒼老的臉,那張臉上帶著明顯的澹台家族男子的輪廓特點,有一種熟悉的什麼東西讓他的心驟然狂跳起來。

隱身於海上的先帝、書法精絕的孩童、禦駕親臨的國君、派自己來時欲言又止的父王……他輕輕啃著自己顫抖的手指,覺得整件事件的真相已經如同水汽般懸浮在自己麵前,若隱若現。

“阿征他……”少遊試探著開口,“他為何會質疑自己是不是人類?那麼他其實是……”

夫子愣怔半晌,聲音幹澀:“阿征是我的一個兒子,也在奪位之亂中被殺。”

少遊屏住呼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他為什麼現在還……活著?而且,奪位之亂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他為什麼還是一個孩子?”少遊失聲驚問。還不待夫子回答,他卻突然猛一拍手,大聲道:“是了!”

那一日禁苑之內的繁花、自己飽蘸了濃墨的毛筆、懸掛的浮雨水殿主人真跡、國君陰晴不定的言語表情……這一切突然在少遊腦中連貫起來,分明得如同在眼前。他激動地站起身,指著遠處追逐而至的船隊:“我明白了為何國君會來此!阿征為了好玩寫了些字去跟人換東西,卻不知道自己的字在閬風已是千金難求。國君見到了阿征寫的一幅字,立即認出了那種他念念不忘的落筆方式,便猜想自己有一位兄弟還活著。他不肯讓自己王位受到任何威脅,他是……他是來殺阿征的……”

少遊的話音驟然低了下去,他偷覷了一眼書案後的夫子,不知道自己直接說出這皇室自相殘殺的秘密後將如何自處。

夫子淒然一笑,窗外的海風吹起他的白發:“國君參詳國事,必懷虎狼之心。我從前也是這般。而今漂泊海上,想起從前種種,真是心痛如絞,追悔莫及。旁人都羨慕國君至尊無上,卻不知國君步步踩著血淚前行,那每一步所踏的鮮血之中,又有多少是手足相殘、謀血弑親而來!”

少遊聽得背上一寒,自軒窗看出去,澹台青墨的船隊正劈波斬浪,緊緊咬住浮雨水殿不放,不追上絕不肯罷休。少遊心中大急,再去看阿征,卻見他坐在鞭海舫內,以聲聲清越的口哨,引導浮雨躲開澹台青墨的圍追堵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