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他說的竟是穿過這幅畫麼?”邵元驚怔片刻,抬頭去看那幅栩栩如生的畫麵,猛然領會了霍楚吉的意思。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神奇的事情?邵元還未回過神,便聽身邊的胖子大聲喊道:“我回去!”
胖子挺身而起,昂然說道:“怎麼都是一死,我今日便試一試!”小風大驚,拉住他的手喊道:“胖大叔!”
胖子低頭看他,淒然一笑:“好孩子,咱們倆亂世之中相處一場,甚是投緣!可是今日這緣分能不能續下去,就隻好賭一賭了!我生平好賭,和龍關賭局的人都稱我一聲‘胖爺’!現在遇著離亂兵災,我錢財都丟光了,就拿命來賭這一把!”
霍楚吉轉身為他讓出路來,微笑道:“很好,閬風總是不乏有勇氣之人。”
那胖子雖貪財重利,此刻卻頗有慷慨之色。邵元與小風攔也攔不住他,他大步跨出人群走到畫前,略一鎮定,伸手向前摸去。眾人齊聲驚呼,隻見他的手臂已經伸入畫麵,而羊皮紙背麵卻平展如初,看上去甚是詭異。他回頭向邵元笑道:“果然是家鄉的風更涼爽些。”
此言一出,邵元眼睛立時濕了。跟著貊人在瀚海大漠裏越走越遠,回家已經成為奢望,此刻霍楚吉突然把家鄉放在眾人眼前,怎能不讓人心動?小風大聲痛哭,起身便要向胖子奔去,施萱抬手緊緊拉住了他。
“小兄弟別急。”她輕聲說道。
邵元聽見施萱的話,心中也漸漸鎮定下來。既然施萱選擇留下,自己當然要守在她身邊。他有些羨慕地看著胖子笨拙地慢慢鑽入畫麵,站在了世界的另一頭。
胖子的臉模糊成了一片,整個人都塌陷下去變成畫上的一塊顏色。他胖得油光泛紅的臉龐褪去了生機,看上去不過是霍楚吉剛剛用膩粉、藤黃、檀子、土黃、土朱等顏料抹成的。身體四肢上勾勒的輪廓骨線都分明在目,完全是個扁平的畫上人物。他在畫麵上向眾人揮手,臉上露出一個板結的微笑,色彩和線條因為他的動作而流動變幻。他轉身向畫麵盡頭的和龍關走去,身影漸漸變小,在畫麵上消失了。
夜風吹過,羊皮紙嘩嘩作響,那幅畫在篝火的光芒裏閃爍如同夢境。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眼前的一切,空氣中靜謐非常。
(八)
“你們說胖大叔真的回去了麼?”小風縮在破衣之下,忍住抽噎,睜大眼睛望著邵元。邵元沒有回答。他聽見施萱在近處翻了個身,一定也並未睡著。
“要是真的回去了,現在他已經在和龍關內的家中了吧。”小風喃喃低語,蒙矓地合上眼睛,很快睡去了。
邵元枕著手臂,呆呆地看著燦爛的星空。據說億萬顆星鬥皆是天神居處的燈火,映照著瓊樓玉宇,讓整個天界一片通明。有時粗心的天宮仙娥會失手跌落燈盞,那燈火便被擲入人間,帶著長長一道弧線,落地處即為幸運之處。此刻正有一顆星鬥在天際隕落,邵元眼睛追隨著它的軌跡,口中剛要說話,施萱已代他開口:“好美。”
她接著低聲道:“這樣望著天空,不去看四周,便恍似小時候和娘親在院子裏納涼。也是這般滿天星鬥,有顆流星劃過。”她語意繾綣,聲音澀滯,邵元一聽便知她在流淚。他心中一緊,益發手足無措,隻恨自己粗笨,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天地這般闊達,人活著真是渺小孤單。”
這話裏厭世之意再明白不過,邵元忙起身道:“不孤單!你還有我,我也有你!”情急之下話一出口,這才覺得不倫不類。他不禁臉上一陣發燒,低聲道:“我是說……我總會保護你,拚了命也不讓你受欺負。”
施萱沉默不語。篝火漸熄,灰燼裏迸出點點火星,遠處阿拉坦騎兵們鼾聲起伏不止。守夜之人的身影在更遠處逡巡。邵元見施萱良久不說話,隻當她已睡著了,正要倒下蒙矓入眠,突然聽見施萱以極低的聲音切切說道:“他畫技未必上佳……”
邵元懵懂地問:“什麼?”
“可那法術若真的管用……”
邵元聽得一頭霧水,皺眉問道:“你在猜想胖子有沒有回到和龍關麼?我看未必,也許他也被那個妖人害死了!那妖人的話一點不可信。”
施萱的話隨夜風傳來,輕柔得像是風的一縷:“我信。”
一路上再多艱辛與磨難帶給邵元的傷痛也不如這輕飄飄兩個字。邵元想起施萱與霍楚吉對視交談之時情意不盡的目光表情,心中更是又驚又怒。他攥緊雙拳,努力壓抑自己的憤怒,對著施萱背影道:“你忘了他們怎麼殺掉傷兵和逼瘋那個婦人的麼?你是從和龍關逃出來的,你忘了你的家是怎麼被毀的麼?你忘了老爺和夫人是怎麼死的麼?老爺在世時常教你為人的道理,難道你都忘了?”他大聲質問,“他——是貊人!你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