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生而有局限的,這種局限是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的,比如你的出生地,你的父母,你的基因,你的相貌,你的愚魯的質地。就像王彩玲,有那麼多衝天而執著的夢想,卻是那麼平凡甚至是醜陋的一個人。她端著她的夢想行走在虛幻裏,一開口就是謊言,騙別人更是騙自己,她要離開小城,要調到北京,要去巴黎歌劇院唱歌,如此璀璨的人生召喚著她,毒癮一樣誘惑著她。而她出生在貧困的農家,父親幾近癱瘓,而她隻是這個小城師範學校的音樂老師。齙牙,臃腫,臉上長滿痘痘和黑斑,是小城人心目中古怪的老處女。她的現實處境那麼困窘,住著狹小的屋子,屋裏的陳設寒酸之極。可是她的嗓子那麼美,似乎天籟之音,似乎是上天故意施給她的懲罰。她自己縫製演出服裝,她有自己的堅持,對自己的目標敢於執著追求,比如愛情。她因黃四寶一個孩子氣十足的動作愛上了他就勇敢去追求:“我希望我對你有價值。”她風塵仆仆地奔波在路上,去買戶口,去音樂學院求職,哪怕當一個清潔工。因為那座小城承載不了她的夢想。就像她所說,她的才華對這個小城來說就像六指兒一樣是個累贅。在平庸的物質生存都極為艱難的地域,意大利歌劇自然是過於豪奢的裝飾品。小城生活是如此踏實,稍稍逸出規範就會遭到人們的冷眼和流言詆毀。比如王彩玲的不結婚,唐金泉的女性化,他們要麼一頭紮進沉滯的小城生活,要麼徹底遠離小城。然而王彩玲的痛苦在於,她既不願意紮進小城生活,又無法遠離,在戶籍製對人的生活有極為強悍的掌控能力的今天,每一個人的挪動都必須背負起沉重的負累。沒有戶口對想去北京的王彩玲來說,做清潔工都不行。“戶口”是比輿論。愛情更加頑韌的束縛。所以王彩玲的歌聲再美妙,心靈再輕靈,也帶不動那個沉重的肉身。
她的夢想卻是天上的星光一樣遼遠。
她愛的人不愛她,愛她的人她不愛。徒然蹉跎著歲月,在每一個春天快來的日子裏躁動不安,期待生命裏有奇跡發生。然而灰暗的塵世裏隻是一天一天的灰暗的日子,沒有奇跡,隻有欺騙,詭計,嫉妒,陷害。假裝患癌症的高貝貝騙了她的情感和錢--她是多麼富有情感,又是多麼容易受騙;周瑜騙了黃四寶母親的錢;黃四寶成了一個騙子,開了一家婚介所;鄰居的丈夫拿走家裏的錢跑了,一句我現在連你也不如了讓王彩玲心如寒冰,不是我比你醜,你會把我當朋友?黃四寶說他的朋友周瑜,“他是最不想我考上的,要是我考上了,他會嫉妒死,要是我考不上,對他倒是個安慰。”當一個人受了傷害在同類那裏得到的隻是打擊和幸災樂禍,這就是寒涼的現實麼?
以此揭示了這樣一幅人生圖景:“即人是一種既未被征詢又未經自己同意就被無緣無故地拋擲在世,處在一個從根本上說是荒誕的,不可理解的世界上,因而深感其存在之偶然性,盲目性,荒謬性,孤獨性,有限性(向死性)的存在物。”春天來了,希望卻沒來。但是即便如此,人也是應該有夢想的,也應該為夢想去打拚的,哪怕碰得頭破血流。心中的歌劇還在繼續唱,夢想還會火焰般在心中燃燒,而生活還得持續下去。
小人物的大夢想
《立春》中最讓人動容的是人物對夢想的堅持,那種渴望超拔生活,擺脫平庸,實現夢想的掙紮被凸顯到了極致。王彩玲提到契訶夫的《三姊妹》,“住在這種小地方,一個人懂六國語言,就跟六指兒一樣是個累贅。你明白吧,就像咱倆。”“我不想在這個城市發生愛情。”“我遲早會離開這兒,我一看見有人提著包離開這個城市,別管他去哪兒,我都很羨慕。”然而實際上,黃四寶還是回到了這座城市,開了一家婚介所,因騙錢而被人追打。在那段時間裏,他經曆了什麼?是不是也有被騙的慘痛,所以才放棄了夢想?他最終融入了城市,成為其中的一員。
熱愛詩歌的周瑜,酷愛畫畫的黃四寶,他們的夢一個個先後破滅了,實現夢想的是假扮癌症病人的高貝貝,不能不說這是一種荒謬。高貝貝的話道出了一種社會現實:沒有關係,又在這個小地方,不用點特殊手段根本出不去。小人物的大夢想,堂吉訶德式的奮鬥。看著王彩玲一次次踏上奔赴北京之途,我仿佛看見了自己。那與所有小城人的奮鬥都很相似。那灰蒙蒙的近乎死滯的小城和囚禁在城裏的夢想。王彩玲絕美的聲音與她的外形決定了她隻會失敗。就像她超逸的靈魂與沉重的肉身,現實與夢想的距離。
人世間的悲劇並不見得是生生死死,大悲大壯,忠孝節義,那樣的悲劇幾百年也輪不到一回,與百姓市民有何幹係呢?真正打動人心的正是平凡人的遭遇,他們的無奈無助,他們在命運的轆輪中自保不及,愛恨成為一種奢侈。現實和夢想之間總是有著一段長長的距離,這是千年萬代人類共同的悲劇。
人無往不在囚籠裏,王彩玲並非特例,她的體貌特征,她的小城的出生地都是她的囚籠,這種局限性既有有限的,也有無限的,有時是終生不能穿越的。王彩玲作為唱歌劇的王彩玲的價值就無法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