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嚴歌苓的人寰
有論者說,“無論是出國前還是出國後,她要麼描寫文革時期知識青年的可悲命運,要麼訴說海外新移民的滄桑曆程,其作品視角選擇之獨特,人性窺探之深入,文字曆練之成熟,把她頻頻推上台灣、香港地區以及北美地區各種文學獎的領獎台,使之成為新移民作家中的領軍人物之一。”也有論者評嚴歌苓小說的特點為:“客觀、冷漠、曖昧而又充滿歧義。”應該說一語中的。
《扶桑》的魅惑
《扶桑》是以一百年前舊金山名妓扶桑為主人公寫作的一部反映早期華人女性移民遭遇的小說,1995年獲得台灣“聯合報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獎,曆來被認為是嚴歌苓去國之後的代表作。嚴歌苓談到,她寫作此篇的契機是在一處舊金山華人曆史展覽館裏看見一張華人妓女的照片。
中國人稱美洲為扶桑國,女國。湯亭亭在《中國佬》開頭第一部分“關於發現”引述了清代小說家李汝珍《鏡花緣》中的一個故事梗概,陽剛男子唐敖為尋找金山,遠涉重洋來到女兒國,被俘後成為女人們一件大玩具,她們給他裹足穿耳,塗脂抹粉,讓他整天在那裏繡花兒,吃的物品也是滋養女性的銀耳、菊花之類。一段時間後,他真的變成了人們眼中的女人,走路顫顫悠悠,扭臀擺胯。這似乎映證了女性主義評論家西蒙·波伏娃的一句話:“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造成的。”一個陽氣十足的男人經過一番折騰可以變成一個柔弱的女人,一個女人在這樣的折騰之後自然失去了奮鬥的體力和精神,漸漸被圈禁在一個窄小的空間裏。
有意思的是,嚴歌苓將她的性情柔和,逆來順受,漸漸以豔名聞名於唐人街的主人公命名為扶桑,在《扶桑》裏,那個山裏的淳樸美麗的女子一再遭遇命運的劫難,成為赴美華人史中的一個傳奇。她一出生就被訂了娃娃親,而她的丈夫八歲就去了美國淘金,等扶桑長到十四歲被要求成親時,她抱著一隻大公雞拜堂(這一點在《中國佬》中由相似的表述,“我”母親也是與一隻大公雞拜的堂)。實際上成了夫家不花錢的奴仆,種田、洗衣、做飯等。她被人拐子盯上,幾句花言巧語將她騙上船,與眾多被拐騙來的女子牲口一樣臥在底艙。幾個月後她作為海上私運貨品中的殘餘來到金山,之後在唐人街的人肉市場論斤拍賣,成為鴇母手中賺錢的工具。男人們的淩辱,鴇母們的打罵,疾病的折磨,暗無天日的生存,這些妓女往往年紀輕輕就已經離開人世。同時,她們也遭受到美國的種族歧視,比如白人報複唐人街的方式就是輪奸這些可憐的妓女等。海外華人移民史曆來是被主流社會蓄意遺忘的,而早期女性移民曆史更是被沉潛在海底,塵封在故紙堆中,女性作家以特有的性別敏感將之發掘出來,有著奪目的鮮亮色彩。作品有意將曆史文獻與故事講述並置,以扶桑為線索,鮮活再現了早期華裔移民,尤其是女性移民的悲慘遭遇。
在扶桑一生的命運糾葛中,兩個男人至關重要,白人克裏斯和唐人街的霸主阿丁(或大勇或大雄),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扶桑。
十四歲的克裏斯是懷著騎士的浪漫拯救夢想在愛,“一個勇敢多情的騎俠”去救深陷昏暗牢籠的奇異的東方女子。她的苦難深深震撼並誘惑著他。她的特殊的境遇,她的被裹殘的小腳,她身上神秘的東風氣息都成為扶桑身上致命的誘惑。被父親軟禁起來後,他徒步四十裏路前來尋找扶桑,卻進不了扶桑的門。他被另一個白人少年勾去喝酒、賭博,弄得傾家蕩產,一團汙泥一樣醉倒在扶桑門前。扶桑把他扶進屋,為他洗澡,憐惜他,想把自己獻給他,而他卻怯懦了。此時大勇回來,兩人唯一一次正麵的交鋒,大勇絲毫未將克裏斯放在眼裏。而扶桑與大勇之間奇特的和諧又使克裏斯震驚、難以理解。在他心目中,大勇與扶桑之間是奴隸主與女奴的關係,而現實中他們之間似乎又存在一種克裏斯也插不進去的關愛。然而,高尚的騎士竟也參與了唐人街那場大浩劫的行凶,這使他的拯救變得滑稽可笑。身為兒童和個體的克裏斯拯救不了扶桑,無論他的正義感多麼強烈。他的愛注定是一個未成年兒童對成年美麗女性的膜拜,是一個西方人對悠久的東方文化的神秘向往和傾慕。而不是一個對等的愛人。這似乎是一個隱寓,她的溫厚的美,小腳,會吹蕭,繡花,都是極為中國化的技藝。兩種文化之間因為地域的阻隔和時間的遙遠距離而產生不可解,因為不可解而產生傾慕或者敵意。當淺黃頭發淡藍眼睛身穿騎裝的十四歲的克裏斯與身穿繡花緞襖,頭盤烏黑發髻,小腳顫顫悠悠的二十三的扶桑對麵而立,雙目長久凝視的時候,不是一幅很美的畫麵嗎?年輕的美洲與古老的中國雙目對視了,靈魂刹那間戰栗,陌生和新鮮,渴望了解與交流,彼此探索的欲望和熱情,兩種文化的相互撞擊。作者其實也這麼認為,她轉述了史冊中前人評述的一句話:“此男童對那位中國名妓的興趣大致等同於古董商對於鼻煙壺,是西方初次對最邊緣的文明的探索……”同時有意將克裏斯與扶桑的對視和“我“與白人丈夫的對視相比較,認為這是兩種一樣的戰栗,是對於彼此差異的迷戀以及彼此企圖懂得的渴望,一種極為陌生和新鮮的探索。而克裏斯在此後的人生裏為了贖罪參加了華人女性拯救會的活動,幫助拯救和教育華人妓女。他終其一生反對迫害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