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是萬木蔥蘢,川西北甘孜阿壩一帶還是一派寒荒陰霾的冬景。從玉門關外瀚海般大沙漠穿行而過的白毛風乘高而下,將沼澤地裸露在黃湯泥水外麵的埠地凍結成一層硬殼,就像膿腫的瘡痂,星羅棋布或大或小似斷似連地橫亙在潦水中,綿綿延延伸向無邊的盡頭。絳紅色的雲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時而將凍雨漫漫靄靄灑落下來,時而又撒下細鹽一樣的雪粒,風卷凍雨,吹打得蘆葦菅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簌簌顫栗。即使無風無雪,這裏也是晴日無多,東南大川裹上來的濕熱氣和川北的寒風交彙在這裏,又是整日的大霧,彌彌漫漫,覆蓋在無垠的水草沼澤地上,把小樹、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縱橫交錯緩緩滾移的河溪……都擁抱在它的神秘紗幕之中。潮濕得連鳥都懶得飛。人隻要在這樣的霧中穿行一個時辰,所有的衣裝都會像在水裏浸過,粘濕得通體不適,冷得沁骨透心。
因為大小金川戰事綿密,斷斷續續將近二十年,川西川北官軍和金川土司莎羅奔部卒兩軍對壘,隔著這數百裏大泥淖時有交戰,附近以販運鹽糧茶馬為生的漢人和土著章民藏民逃的逃遷的遷,刷經寺東西橫亙三百餘裏,除了兵營還是兵營。東倒西歪的村舍裏烏煙瘴氣,到處堆著柴炭和滿是泥漿的糧車,滿街的驢、騾、駝、馬糞被大兵們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漿裏,稀粥樣渾淌流。梭磨河裏泡著幾百條烏篷船,也是運糧用的,眼下是枯水季節,既不能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夫民工被困在這裏,隻得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窩棚,起灶支鍋過日子。倒是這“窩棚屯”的川中船家,兒啼女叫涮衣洗菜的,給這一片充滿殺機的大軍營盤帶來一絲人間煙火氣。
亭午霧散時分,一隊官兵約五十餘騎,自西向東馳來,滿身都是泥漿的馬,馱著一個個渾身精濕蓬頭垢麵的戈什哈,在四尺餘寬的“驛道”上狂奔,漿水四濺,迸得道旁牛皮帳上都是,連遠處兵士剛剛晾曬出來的被褥上都是。馬隊過去,立即招來兵士們一片責罵聲:
“龜兒子窮燒個啥子喲!老子就這一條幹被子!”一個禿子正在驛道旁支晾被褥的竿子,號褂子上濺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連嘴裏也迸進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罵道:“先人板板的,糧庫裏吃飽了撐的,跑那麼慌趕死!——杆子要倒!龜兒子們賣什麼呆?快來幫著支穩了!血祖宗的,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天黑地凍得像石板,老爺兒(太陽)一出來又要化成一攤臭泥!”
二月河文集乾隆皇帝·日落長河急事功再促金川役畏嚴詔將相亂提調第一章幾個在帳篷裏說笑打諢的兵忙跑出來,撮著碎石塊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竿。一個矮個子仰著臉,囔著鼻子齜牙咧嘴笑道:“禿子老五早就想喝糧庫裏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尿泥汁兒,滋味怎麼樣啊?”禿子拂落著身上的泥點子,恨恨說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上,訥親兒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羅奔端了狗日的糧庫,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也,張軍門帶老了兵,偏偏不叫帶,訥親個臭書生,隻曉得板著個臉訓人,他會打仗?”他的話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陣共鳴:
“禿子老五這話地道!”
“先頭在小金川,窩在爛泥塘裏,還差點叫人家端了老營中軍。如今移到北路,還是他娘的睡爛泥塘帳篷……我連做夢都想著睡個幹崩崩兒的窩棚!”
“奪大金川,奪大金川,奪了兩次了,幾百裏爛草泥潭地,糧食上不去,奪了也得退章來!死在爛泥地裏的人比他媽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們張大帥還掌事兒,我們哪能這麼窩囊呢?張大帥攻苗那陣子,七十二洞苗蠻王反起……”
禿子老五用腳踹著木杆根兒,冷笑一聲說道:“你說的那是當年!貓老了就要避鼠!小金川一仗不是張廣泗指揮?我瞧著是人家莎羅奔給朝廷留麵子,不然連他也叫活捉了去!”矮子尖著嗓門,生怕別人搶了話頭似的叫道:“那都怪訥親在裏頭攪的,他要不管軍務,張軍門一個婆婆當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場亂子!”一個絡腮胡子當即冷冷頂上,說道:“張軍門是個活周瑜,最沒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軍給他做飯,小金川打敗仗,就是姓張的瞎擺活不聽阿桂軍門的主意,還妒忌,先派人家帶一群守庫的爺孫兵深入孤地到刮耳崖,事後又妒人家桂爺,怕揭出他的短來,又想殺人滅口!這種德行,誰敢跟著他?誰願給他賣命?”他朝帳外望了望,小聲道:“祁管帶查營來了,龜兒子是張廣泗的親兵下來的,咱們進帳子,唱歌!”於是幾個人一個接一個溜進帳篷。頃刻各個帳篷此伏彼起,響起兵士們五音不全的破鑼嗓門兒:
聖略宣,皇威,風行電激物震蕩。物震蕩,聲靈馳,靡堅不破高不摧!曩西域,版圖廓,二萬餘裏我疆索。兩金川,敢抗千,自作不靖適自殘……春風吹鐃入桃關……奏凱還,虎臣羆士皆騰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