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行騎兵當然理會不到兵士們這番議論,此刻已經馳到刷經寺的梵塔前。為首的兩個軍官在山門前的轉經輪前滾鞍下馬,將鞭子和韁繩扔給隨從的戈什哈,便見中軍門官迎上來稟道:“訥經略相公和張軍門兩個人正商議事情,請海蘭察軍門和兆惠軍門到候見廳暫息聽令!”
“是!”那位叫海蘭察的青年軍官行軍禮平臂在胸答應一聲,卻不舉步,章身對身邊另一位軍官笑道:“和甫,候見廳這會子準坐滿了,那都是些煙蟲,我怕聞那股子煙臭味。你要去你先進去,這會子外麵幹爽,太陽底下晾晾,衣服幹透了我就進去。”兆惠道:“我也嫌那屋裏氣悶,你自己不願的事叫我去幹!我也在外頭晾晾!”二人說罷相視一笑。
這兩個軍官年紀都在三十二三上下,個頭也差不多,又都喜歡穿黑甲披紅袍。乍一看,有點像孿生兄弟。因為二人平時相處得好,打仗、出差形影不離,一個灶裏攪馬勺,又同住一個大帳篷,管著征剿大軍的糧庫,一正一副兩個總糧管帶,又都是副將銜,一樣的愛兵如命,所以軍中有“紅袍雙星將”之稱。但其實二人門第出身、性情相貌都很有不同之處。兆惠是長瓜臉,麵色蒼白清臒,一對眼窩微微下陷,峭峻的麵孔上極少表情,壓得重重的兩道掃帚眉下,一雙瞳仁漆黑,偶爾眼波滾移閃爍一下,晶瑩得如熒光寶石,卻是一閃即逝。海蘭察身材比兆惠略胖,雙眉剔出,有點像鷹的雙翅向上插去,略帶紫銅色的麵龐一點也不出眾,還配著一隻不討人喜歡的蒜頭鼻子,卻是個喜天哈地的性子。此刻二人站在刷經寺外轉經輪石階前,由著融融的陽光曬著,兆惠一臉安詳閉目向陽,海蘭察卻像隻猴子般踢踏不寧,一會踹踹腳,用手摳弄靴子上的泥斑,一會又脫下袍子又抖又搓,來章不停快步走著,笑嘻嘻撥轉那一排經輪,問兆惠:“這曲裏拐彎的字,我他娘一個也不識得!兆哥,你去過蒙古,給咱說說!”
“那不是蒙文,是藏文六大名王真言。”兆惠腮上的肌肉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仿佛從很深的遐想中憬醒過來,一字一板地說道:“唵、嘛、呢、吧、咪、吽——”他又繃緊了嘴唇,被陽光刺得眯縫成一條線的眼睛裏晶瑩閃爍著微光,微睨著湛青的天空不言語。海蘭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鬱鬱蒼蒼的山巒,枯黃的老樹叢草間蒸蔚著淡青色的嵐氣,刷經寺前大纛上明黃鑲邊,寶藍色的帥旗仿佛被霧濕了沒有幹透,平平地下垂著,上邊也寫著六個尺幅大字:
撫遠招討使訥
時而被風吹動,懶洋洋地翕張一下,像一個午困方起的人打哈欠,反而使這荒寒寂寥的空山更增幾分落寞。兆惠見他久久出神,湊近了,用手指捅了他脅下一下,笑問:“喂,怎麼了,又在老僧入定?告訴你,六大真言我知道。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哪個廟裏沒有呢?那個‘’字念成‘轟’,你倒錯得別致!”海蘭察這才轉過臉,一笑說道:“怪不得上章你把孫嘉淦的名字念成孫嘉金——‘’字是念‘牛’的麼?”
海蘭察瞪著眼想了想,拍掌笑道:“是了!上章勒敏說笑話,雍正爺那時候北京去了個紅衣喇嘛,把個探花給咒死過去,念的也是六字真言,救醒了問他,‘你聽見什麼?’他笑著說,‘別的沒聽見,隻聽他說:俺把你哄!’這可不是對景兒了,再不會記錯的了!”他齜牙咧嘴,吸溜著鼻子,統手跺腳沒一刻安靜,又道:“你怎麼那麼重的心事?這麵旗什麼鳥看頭,老盯著作麼?”
“我是擔心大糧庫。”兆惠深深透了一口氣,“我們的大糧庫離著小金川太近了,中間隻有一百多裏草地。從成都運來一百斤糧要耗十五斤,要被莎羅奔搶走,一反一正就是三十斤,這個仗就沒法打了。”他細白的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動著,指關節都發出咯咯的微響,加上他陰鬱蒼白的臉色,竟使海蘭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海蘭察斂起嬉笑,低著頭想了想,抿著嘴沉吟片刻,說道:“成都的糧也都是兩江湖廣調來的,不過不從軍費裏支項罷了。阿桂原來在這裏,我們還可不操這個心,現在他是遠走高飛了,坐鎮古北口的建牙將軍,撂下我們來應付——”他看了看門可羅雀的刷經寺山門,“——這兩個日娘鳥撮的活寶!”
他說的“兩個活寶”自然是指訥親和張廣泗。張廣泗原是雍正朝撫遠大將軍年羹堯麾下的一員大將,因脾性倔強暴躁與主將不和,改撥四川總督嶽鍾麒指揮。年羹堯青海一役,擊敗羅布藏丹增,二十餘萬準葛爾蒙古兵潰亂,散處各地據守。雍正皇帝下詔由嶽鍾麒率部殄滅,張廣泗由鬆潘帶兩千人馬策應嶽鍾麒的主力,攻州陷府一路向北,竟是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擒敵三萬,又在青海北魚卡解了中軍之圍。自此起家,晉封為雲貴提督。雍正季年,詔令雲貴改土歸流。兩省苗人揭竿而起,糜爛不可收拾,村村起火樹樹冒煙,兩省政令不出省垣,雍正一怒之下撤掉了軍機大臣兼雲貴總督鄂爾泰的職銜,由張廣泗出任總督。張廣泗以五千孤軍,三個月連下七十多個苗寨,不到一年半便蕩平兩省叛苗,生擒叛苗擁立的假王。以此赫赫功勳,張廣泗晉位侯爵,節製雲貴兩廣川鄂六省駐軍。以此威勢,有清開國以來,除了年羹堯再沒有第二人。人們私地贈號“天下兵馬大元帥”。